畢肖普詩翻譯的一個問題

畢肖普詩翻譯的一個問題

畢肖普被認為是“狄金森後,美國最偉大的女詩人”。讀畢肖普是《唯有孤獨恆常如新》《伊麗莎白·畢肖普詩選》這兩本結合起來看的,前者包慧怡譯,後者李麗英譯本。畢肖普詩翻譯的一個問題,以兩首詩為例看一下,節選了關鍵句:

一首是《Insomnia》(失眠)

where the heavens are shallow as the sea

is now deep, and you love me.

一首是《It is marvellousto wake up together》(一起醒來多美妙)

It is marvellous to wake up together

At the same time; marvellous to hear

The rain begins uddenly all over the roof

聚焦於這兩句可以看出畢肖普詩作的一個結構,即第二句句首的半句是作為一種銜接前後兩句的介質而存在,在第一首詩裡是 at the same time,第二首詩裡是 is now deep.

它是前一句的結構成分,但同時亦可以作為後一句的成分所屬而存在。

比如,第一段可以劃分為這兩句:

It is marvellous to wake up together at the same time

At the same time, (it is) marvellous to hear the rain begin suddenly all over the roof.

括號裡的“it is”是我自己加的。At the same time並列連接起前後兩個句子,既表示在這“同一時刻醒來,又繼續延伸表示“在醒來的的同一時刻”聽到落雨

下面是我翻譯的兩種:

一起醒來多麼美妙,

在同一時刻;聽到雨滴突然降落,

落滿整個屋頂,多麼美妙

多麼美妙能一起醒來

在同一時刻;更美妙的是聽到

雨聲降落,落滿整個屋頂

前者並列,後者遞進,前者貼近原詩的形式層,後者意在兩個“marvelous”的遞進關係。

隔天想了下,覺得還是第一種好一點,因為語義本身的遞進關係,它應該是自然而然從讀的過程中、從句子中體現出來的,並不用你特意加一個“更”。

翻譯應該保持語句的原貌而讓意思自然流淌和體現,不應多加枝葉。

同理,這裡的連接詞“at the same time”也不應該強行翻譯出來,而應該讓它保持多義性和兩端的可連接性,看包慧怡版的翻譯:

一起醒來多麼美妙

同一分鐘醒來,聽見

突然下起雨,落滿屋頂,

包慧怡對原詩最大的改動是,按自己意思補充了“醒來”,同時把分號改成了逗號。

毕肖普诗翻译的一个问题

從畢肖普的原詩手稿可以看清楚,第一節第二句,at the same time 後面是分號;

這種做法切割了第二句與第一句的連接,把at the same time 這個連接詞徹底歸類併入了第二句。第二句句首的勾連詞“at the same time”,這裡被包慧怡人為加上了“醒來”——翻譯應該保留語句詞義間的原本的斷裂、省略,以及建築在此之上的詩句間的含混和多義,而不應按自己意思直接給定它,絕對化的同時也帶來詩義的狹窄化。

畢肖普原詩的分割與連接同時通過“分號(;)”和“at the same time”來完成。這是獨屬於詩的矛盾和統一。如果翻譯的話,也應該保留分號——以標點的形式來表示分句,而非直接通過增加補充畢肖普詩中省略的語詞來表示。

包慧怡是按自己的理解把原詩的曖昧和含混理清楚了,可是“混沌七日死”——理清楚的同時,也就是詩死亡的時刻。

再看第二句,

where the heavens are shallow as the sea

(the sea)is now deep, and you love me.

這三句如鐵索相勾連,一環扣一環,先以adj+ as這個句式連接起兩端的名詞,這是個比喻式,Sth. is adj as sth.,兩端對稱。

第二句,是主語承前省略,使得詩句更加簡潔優美,前兩句寫景,第三句話鋒一轉,從形式上看是轉折,從語義內涵上看,實則是又一層的遞進。

包慧怡:

那裡,天國清淺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而你愛我。

吳麗英:

那裡天空是淺溼的猶如大海

現在又變深了,而且你愛著我

吳麗英的翻譯雖然略顯笨拙,但至少遵循了“信”,即尊重原詩本來的結構,而包慧怡則直接按照自己對詩的理解,改變了原詩的結構,。

再看這句,天國清淺就如此刻海洋深邃,這難道不是個病句?

這個語句結構本身就有問題,中文結構和英語一樣,sth is adj, as sth. 一個形容詞+as,前後連接起兩端的名詞,是個比喻句,前者本體,後者喻體,而不能喻體後再加上一個形容詞,兩個形容詞,是什麼比喻,句子都有問題的。

畢肖普詩中有不少省略、迴環、斷裂、重複、銜接的地方,包慧怡翻譯的一個問題就是——把那些省略、斷裂、多義都填補上了,而且有的還填成了病句,直接改變了原句的結構,信達雅,最起碼的“信”都不達標。翻譯詩最起碼的一點就是應該至少尊重原詩的基本結構,標點和內容,其次再談自己的創造。包慧怡是一個詩人,作為詩人譯詩,大概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創造欲嗎?

最最起碼,你不能強行把畢肖普的分號改成逗號啊,標點是很關鍵的,它不只是標點,它在詩中起著劃分節奏的作用。這裡再說標點的重要性:

阿城曾談到過,“標點符號在我的文字裡是節奏的作用,而不是語法的作用。”

在伊薩克·巴別爾的短篇小說《莫泊桑》中,關於小說寫作,敘述者說了這麼一句:“沒有什麼能像一個位置妥當的句號一樣,帶著如許力量直刺人心。”

埃文·康奈爾也曾說過,在他發現自己修改一個短篇小說時去掉了些逗號,再次修改時又把那些逗號放回去後,他知道這個短篇算是定稿了。

真正的大師都是精煉詞句的,上面三位短篇小說都是如此,更遑論千錘百煉的詩了。

所以從這兩首詩來看,我以為包慧怡版的翻譯過於隨心了,沒有對原詩語句、標點和結構的基本尊重。

2、

下來再單獨說說畢肖普的詩,畢肖普詩裡還有其他的有不少都有些實驗成分或者語詞遊戲,比如看望龐德的那首詩,《訪問聖伊麗莎白醫院》,用不斷擴大的定語構成一首詩,不斷擴大加長的定語節奏越來越快越來越綿密表達的情緒越激烈最後將詩推向高潮。巧妙運用了英語語法本身的結構。

這樣的節奏感,讓我想到里爾克的《沉重的時刻》

以及《一種藝術》

One Art

The art of losing isn't hard to master;

so many things seem filled with the intent

to be lost that their loss is no disaster.

Lose something every day. Accept the fluster

of lost door keys, the hour badly spent.

The art of losing isn't hard to master.

Then practice losing farther, losing faster:

places, and names, and where it was you meant

to travel. None of these will bring disaster.

I lost my mother's watch. And look! my last, or

next-to-last, of three loved houses went.

The art of losing isn't hard to master.

I lost two cities, lovely ones. And, vaster,

some realms Iowned, two rivers, a continent.

I miss them, but it wasn't a disaster.

—Even losing you (thejoking voice, a gesture

I love) I shan't have lied. It's evident

the art of losing's not too hard to master

though it may look like (Write it!) like disaster.

一種藝術

失去的藝術不難掌握;

如此多的事物似乎都

有意消失,因此失去它們並非災禍。

每天都失去一樣東西。接受失去

房門鑰匙的慌張,接受蹉跎而逝的光陰。

失去的藝術不難掌握。

於是練習失去得更快,更多:

地方、姓名,以及你計劃去旅行的

目的地。失去這些不會帶來災禍。

我丟失了母親的手錶。看!我的第三座

愛屋中的最後一座、倒數第二座不見了。

失去的藝術不難掌握。

我失去兩座城,可愛的城。還有更大的

我擁有的某些領地、兩條河、一片大洲。

我想念它們,但那並非災禍。

——即使失去你(戲謔的嗓音,我愛的

一種姿勢)我不會撒謊。顯然

失去的藝術不算太難掌握

即使那看起來(寫下來!)像一場災禍。

這首詩寫於畢肖普與愛麗絲戀愛關係危機期,在愛人即將可能離開自己之際(愛麗絲當時與一位男子有過婚約),畢肖普寫了這首詩給她的愛人,“這多少挽救了她的關係”,後來愛麗絲取消了婚約,與畢肖普相伴終老。

這首是典型的維拉內勒體(Villanelle),來源於16世紀的法國,雖然源於法國,但很多詩句都是由英語寫成,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一首詩,是迪蘭·托馬斯的《不要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很多人第一次讀到是在諾蘭的《星際穿越》裡。

Villanelle,由五節三行詩與一節四行詩組成,第一節詩中的一三句為疊句,押尾韻,在其餘詩節第三句交替重複,直至最後一節中同時重複。根據維基對托馬斯這首詩的注,"Villanelle"的節奏是這樣的:

Refrain 1 (A1)

Line 2 (b)

Refrain 2 (A2)

Line 4 (a)

Line 5 (b)

Refrain 1 (A1)

Line 7 (a)

Line 8 (b)

Refrain 2 (A2)

Line 10 (a)

Line 11 (b)

Refrain 1 (A1)

Line 13 (a)

Line 14 (b)

Refrain 2 (A2)

Line 16 (a)

Line 17 (b)

Refrain 1 (A1)

Refrain 2 (A2)

從之前舉得這幾首詩可以看出,畢肖普是一個智性詩人,與辛波斯卡非常的不同,畢肖普會有意回顧詩歌史,並運用多種詩歌和文體技巧(甚至有些已經偏向形式主義了),來構成她獨特的、錯綜複雜的語義迷宮,因此畢肖普的詩遠遠要比辛波斯卡難譯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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