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自殺了。
2017年4月27日,那夜臺北暴雨。
八天前,她還曾參加過一次訪談。
訪談中,她提到自己的新書,《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她概括這本書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誘姦犯”的故事。
翻開書的前幾頁,就看到這一段:
「我下樓拿作業給李老師改。他掏出來,我被逼到牆上。老師說了九個字:“不行的話,嘴巴可以吧。”我說了五個字:“不行,我不會。”他就塞進來,那感覺像溺水。」
*注:文中帶有“「」”符號均引用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年幼的房思琪,正在被輔導教師李國華性侵。
林奕含說這本書是屈辱的書寫,是墮落的書寫。
那時,她的抑鬱症已經非常嚴重。
不久後自殺離世,警察過來記錄:
“本案,死者,繞頸窒息。”
8個字結束了26年的人生。
原來,“死”真的要比“生”輕飄許多。
後來,經林父母證實,書中包括房思琪在內及其他遭受性侵女孩的故事,皆源自林奕含親身經歷。
那本書裡,她留給了世界一個詰問:
“他進入我的身體,為什麼我為此道歉?”
這個可怕的問號,至今懸浮著。
01
臺灣有部電影名為《不能說的夏天》。
影片改編自真實事件:
暨南大學音樂系李姓教授利用職務之便,涉嫌強制猥褻女學生白白(化名)。該案一審判刑一年兩月,減刑為七月,二審改判為無罪。
郭采潔飾演女學生白白
但,他真的無罪嗎?
片中,李教授與白白在辦公室獨處的第一天,便誘姦了她。
李教授將白白逼到牆角。掐住她的腰,又將她推到桌子上。
言辭暴戾:“你知道為什麼你的獨奏吹不好嗎?你太無趣了。我會照顧你,讓你留在樂團,我會讓你變得很不一樣。”
然後便脫下褲子,被推搡,卻還是粗暴地進入。
他早就盯上她了。
單親家庭出身,與母親關係疏離。從遙遠的地方過來讀書,內向話少,敏感脆弱,不善交際。
這樣即使被強暴,她也只會躲到角落偷偷哭泣,不會大肆聲張。以後出了事,也不會像潑婦式地吼鬧,公之於眾。
夠漂亮。夠稚嫩。夠無助。
也夠安全。
他蓄謀已久。
而李國華盯上房思琪,近乎是同樣的理由:
「李國華心想,他喜歡她的羞惡之心,喜歡她身上衝不掉的倫理,如果這故事拍成電影,有個旁白,旁白會明白地講出,她的羞恥心,正是他不知羞恥的快樂的淵藪。」
不僅要不知羞恥地強暴。還要不知羞恥地攀附她整個人生。
只有這樣,才算完完全全地佔有。
「思琪說:“那你會膩。”他招招手把她招到床邊,牽起她的小手,在掌心上寫了:“是溺水的溺。”」
「老師帶她去龍山寺,老師請教民俗掌故的樣子好美,好虔誠,她那時問老師信什麼教?老師回答:“我只信你。”」
你看,他多麼會說情話。
你看,他多麼像個愛人。
你看,他多麼巧言令色,又多麼精於算計。
李教授之於白白,李國華之於房思琪。
閱歷上的優越,權勢上的碾壓,全被他們精心折現成心智上的控制。
他們心裡肯定吶喊著:
就永永遠遠困在我的囚籠之中吧。等你衰老、乾枯、死去,自會抓到新的獵物換置你的屍身。
所以,李教授和李國華不止愛白白和房思琪,他還愛著每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學生。
不止對白白或是房思琪說情話,更說給每一個女學生。
02
當然可以怒罵:
這些個豬狗不如的畜生,這些個令人噁心作嘔的強姦犯。
但,我又深深認識到,李教授是大學教授,是樂團指揮。有威望,有學識。年輕時他還參加過學生運動,老了後有妻子兒女。舉止儒雅,談吐得體。
別人談到他,嘴裡、眼裡、心裡全是崇敬。
他不是一個抽象的符號,一個骯髒的罵名,而是實實在在、具具體體,有著真實細節脈絡的的人。
這才是最讓人心智崩潰的。
他做出這種事,怎麼配做人?
怎麼能做人?
怎麼好意思以“人”的名義活在世上?
怎麼還能是一個體面的人?
又怎麼能若無其事地回到家枕在妻子的膝上,又和兒子情同兄弟般打鬧?
一個足以壓垮世界觀,質疑整個人生的的困惑。
所以,白白一定日日夜夜身心受到煎熬、詰問、鞭撻。
肉體被腐蝕,靈魂被抽落。
“是我錯了吧,是我錯了。”
我是愛他的,唯有愛他,一切才能解釋得通,說得過去。
說得過去,才能放自己一條生路。
否則,太痛苦了。
“愛上他”,才是唯一解決之道。
所以在法庭上時,白白說:“教授很好,對我很好。大家都很喜歡他。”
所以白白說:“也許我愛他。”
遭受性侵的房思琪,找到了相同的解決之法:
「我不能只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對你做什麼都可以,不是嗎?」
思琪曾問媽媽:“我們的家教好像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
媽媽詫異道:“什麼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
你看,世界上所有的女孩都被他輕易揉捏在手裡。
大可用膨脹的陰莖將她們纏繞鎖住,與他們骯髒下流的慾望一起老朽墜落。
因為,「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自己都覺得是自己的錯。」
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
可“愛”是歡愉的,若是“愛”,怎麼可能會得抑鬱症,怎麼會有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怎麼會無意識自殺。
睡夢中無意識自殺的白白
若是“愛”,他又怎麼能愛這麼多人:學生亞利、小玲.......;學生房思琪、郭曉奇.....;養女、下一個養女.......
想不通。猜不透。
這愛是假的。
若無拒絕“性”之餘地,哪來同意“愛”之自由。
有個答案就在舌尖——這分明是強暴。
可“強暴”,是髒的吧,是悖德的吧。
那自己算什麼?
破壞別人家庭的小三?勾引有婦之夫的騷貨?身體不乾淨揹負罪惡的小孩?
日日受火炙烤,又如寒冰刺骨。
林奕含的心理醫生在認識她幾年後對她說,你是經歷過越戰的人;又過了幾年,他對她說,你是經歷過集中營的人;後來他又對她說,你是經歷過核爆的人。
她還年幼,尚未成長,便已崩塌、爆炸、破碎。
割腕。流血。跳樓。溺水。
林奕含自殺前向友人發去短信:
「I wish so much that I was killed the first time I got raped」。
「我多希望,在我第一次被強姦的時候,我就已經死了。」
白白又服了安眠藥,手機嗡嗡作響,陌生的號碼,像是統一商量過的口吻:
死女人。爛女人。賤女人。
可施暴者呢?
「李國華第一次聽說有女生自殺時那歌舞昇平的感覺。對一個男人最高的恭維就是為他自殺。」
呵。
什麼生命之光?什麼慾念之火?
不過是施暴者用矯飾的語言,卸下道德負擔,被自己感動,又將自己從罪惡中解套。
「溫良恭儉讓。溫暖的是體液,良莠的是體力,恭喜的是初血,儉省的是保險套,讓步的是人生。」
03
2016年春天的時候,林奕含結了婚。
訂婚宴和婚宴的前一晚,她的母親以為女兒在睡美容覺。實則流著眼淚悶在廁所裡敲字。
婚禮上她向所有人坦白了自己的抑鬱症。
並說道:
“我想要成為一個對他人痛苦有更多想象力的人。”
“我想要成為可以實質上幫助精神病去汙名化的人。”
她沒說要戰勝自己的疾病,只說要去汙名化。
她試著和自己、和世界達成和解。
但從十三歲遇到“李國華”起,她的餘生都在做鬥爭。
李國華還活著,好好地活著,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
或許不經意間,她便聽到他的消息:事業平步青雲,家庭幸福美滿。
而私底下,也或許他還在傷害另外一個房思琪。
所以,接受採訪時林奕含說:“我不是生來就會仇恨別人的人,可是我確實地想要物理性地傷害他,但我做不到。”
而白白呢?
她喜歡上了同齡的男生,在網上搜索他的名字。
但是不能靠近。不敢靠近。自己腐朽爛臭。怕被光一照一曬便要皮開肉綻吧。
法庭上,李教授的妻子親自為出軌的丈夫辯護,咬定白白是愛而不得蓄意勾引。
白白無從解釋,無從辯解。
只喃喃道:“第一次不是我願意的。”
李教授沉默,再沉默。
圖為李教授的辯護律師也是妻子
林奕含婚後一直沒有生孩子,說怕生出一個憂傷的小孩。
在書裡,「思琪問李國華,又似自言自語:“我有時候想起來都不知道老師怎麼捨得,我那時那麼小。”
他躺在那裡,不確定是不是在思考答案,或是思考要不要回答。最後,他開口了:“那時候你是小孩,但是我可不是。”」
對啊,林奕含、房思琪、白白都是小孩,但你不是。
這點,誰比你更清楚呢?
為她倒酒吧,將她灌醉吧,解開她的衣衫吧。
說什麼你情我願。
“受害者有罪論”,你玩夠了嗎?
04
林奕含死了。
群情激憤,誓要將這個禽獸從人群中揪出來。
李國華從書裡走出來,成了一個生活中的“人”。
可怎麼會是他?怎麼能是他?
震驚。錯愕。
他分明是補習屆的巨頭,父母搶破了頭要把孩子送到他那補習。粗估年收入破千萬。還與妻子創立公司承保政府標案。身家上億,人脈廣博。他還上過電視節目,風趣幽默。
明明是個“人”的樣子。
並且有個人的名字——陳國星。
陳國星咬定自己沒錯。他說自己在和林奕含談戀愛,他說那是合意性交。
放話。狡辯。吵嚷。
有媒體出來為他申辯。有當權者出來為他撐傘。
陳國星向檢方提供了些自證清白的證據:
林奕含的病例,她手抄的張懸《關於我愛你》部分歌詞;他當年分手時寫的絕情書(草稿);兩人的通訊記錄。
通訊記錄顯示:兩人“交往”時,林奕含已年滿16歲,不滿足「與未滿14歲為性交」;交往時兩人非為師生關係,不符合「利用權勢或機會為性交」。
113天的偵辦,傳來結果:
陳國星具體犯罪事證不足,全案不起訴。有網友寫下:“這是我最痛恨臺灣法律的一刻”。
而那個音樂系李教授呢?心臟病突發去世,關於他的審判,他連等都沒等。白白最後的尊嚴被摔在地上,悶不吭聲,沒有迴響。
這一切,在今天看來,又是如此熟悉。
重蹈覆轍罷了。再次碾壓人心罷了。
倘使林奕含還活著,怕又要問一句“原來真是我錯了。”
可,終究是有下一個“林奕含”還活在世上啊。
而這,又是誰的初戀樂園?
當初,友人曾勸林奕含寫一本生氣的書:“你想想,能看到你的書的人是多麼幸運。他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是啊,我們可以讀一篇報道,看一本書。多麼幸運,不用接觸,不用體驗,便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提高警惕,施以重刑,輿論懲戒,或許就可以保護好自己、妻子、女兒.....
若法律有改善,體制有進步。別忘了,法不溯及既往,卻可惠及以後。
這個恩惠,是由無數個站出來的房思琪、林奕含、白白的血肉鑄成的。
所以援助者才會對被援助者說:這
是姐姐欠你的。蔡宜文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寫下書評:“強暴是社會性的謀殺”。
並解釋道“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不是由施暴者獨立完成的,而是由整個社會協助施暴者完成。”
《不能說的夏天》還有另一個名字叫作“寒蟬效應”。
指不要因為權力壓制和預期損耗,而放棄行使正當權利,噤若寒蟬。
記住:
別沉默。別沉默。讓蟬聲漸響。
1.《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林奕含
2.《洛麗塔》,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3.《臺灣美女作家自殺》,我實在是太CJ了
4.《林奕含離世一週年,世界變好了嗎?》,人物,2018.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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