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60歲憑繁花獲文學獎,合作王家衛要拍上海弄堂小人物

金宇澄,60歲憑繁花獲文學獎,合作王家衛要拍上海弄堂小人物

金宇澄作品中的手繪上海

《繁花》出版是在2012年,那一年金宇澄60歲了。當初他在弄堂網發帖被催“老爺叔,不要吊我胃口好吧”時,他大概不會想到,最初只是論壇上一時興起用滬語寫上海人的故事,最後居然讓他獲得了2015年茅盾文學獎,還有更多文壇獎項,贏得業內高度評價。

繁花,用滬語書寫上海市民小人物的成長和生存日常,文字顯得有點細碎卻又真實,活色生香。有人愛若珍寶,也有人說讀不下去。但無論如何,這部作品,早已銷售數十萬冊,獲得市場認可。

一時間人們驚呼,這是一個文壇的潛伏者,他究竟是誰,憑藉一部滬語方言作品拿了茅盾文學獎? 他為何要用這種寫作手法,60歲以前他在做什麼?身在上海的我,更想了解的是,他為何鍾情上海市井小人物“毛茸茸的人生”這是他的原話,和同樣寫上海的張愛玲,王安憶還有陳丹燕等都有不同。

1 繁花身後,從上海到東北的金宇澄過往

在小說《繁花》裡,小毛給滬生講過一個故事,其實就是金宇澄一個老朋友親身經歷。

“深夜,小毛下班等通宵車,遇見一個女子。小毛就搭訕她要去哪裡,女人說洗衣服。小毛說,我是單身,你到我家去洗吧,女人和他進了家門。早晨四點多鐘,女人叫醒他說“我走了”。迷迷糊糊的小毛聽見門鎖的聲音,後來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女人。”

他說

“小毛的原型是我插隊的時候,在火車上認識的,當時他就坐在我對面,我和他一起下鄉。他家裡就住在類似於“大自鳴鐘”這塊地方,插隊後回到上海,就是看門、在食堂裡做。我一直跟他有來往。這個人一輩子沒有結婚,死的時候,不到60歲,我們去看他,周圍都是女人。”

金宇澄曾經歷過什麼,他和這些小人物有一種深深的悲憫和共鳴?

在回到上海寫小說做編輯之前,他曾做過農民,泥瓦匠,馬伕和工人,有過跌宕起伏的生活經歷。

金宇澄出生在上海,父親是上海解放後的公務員,後因種種原因被停止工作接受審查。母親只能帶著他們離開,後母親和父親一起下放勞動。金宇澄和哥哥妹妹三個待在上海過得很難。

17歲,金宇澄和哥哥一起去黑龍江嫩江農場插隊,在那裡帶了將近八年。直到1977年才回到上海。正是在這八年裡,金宇澄種玉米大豆,還做泥瓦匠,磨豆腐,養馬,砌火炕石牆。也許正是那時,他有了和大地更接近的內心底色,更能理解身邊的普通人。

他至今記得回家探親曾遇見的一個大姐,能全本口述《簡愛》《傲慢與偏見》《悲慘世界》等名著,很是厲害。他也記得插隊時認識的朋友,總保持聯繫,會一起吃飯。過去他在農場常常寫信,後來想起來,這些信對他走上寫作路很有幫助。

回上海後他輾轉在滬西工人文化宮工作,開始寫作,處女作《失去的河流》獲得萌芽小說獎,《風中鳥》又獲得上海文學小說獎。一支筆改變了他的命運,他離開工廠,調入作協,開始成為上海文學的編輯。

然而,他並沒有持續寫有鄉村文明氣息的小說,他的說法是,做了編輯整天挑剔別人的作品,很難鼓勵自己寫小說了。他也很難成為那種定期完成作品的作者。1990年開始他就後,就專心編輯工作。

從那時到2012年繁花發表,當中間隔22年時間。他上班,聯絡作者,和兒時,插隊以及工廠的朋友一起參加飯局,過著城市人最日常的生活。認識各色各樣的朋友,聽很多的故事和人生。這些是不是為他後來到了一定年紀,忽然厚積薄發的一種生活積澱?

從鄉村到城市,從體力到腦力,從農民,工人,到一個純粹的文字工作者,從東北迴到上海,跌宕起伏的人生對他來說,也許是一種無奈卻有意文學作品的歷練。畢竟他看到的和很多人大不同。更何況他有幾十年文學編輯的功底?

金宇澄,60歲憑繁花獲文學獎,合作王家衛要拍上海弄堂小人物

2 《回望》—— 金宇澄的父母和故鄉在哪裡

《回望》這本書是他在繁花之後的又一部重要作品,三種敘事方法,用父親的材料和母親的回憶,書寫而成。是個人的家庭記憶,也是可貴的時代記憶。

這本書和他的父輩緊密聯繫在一起。他好像是在回望自己家族的源頭來自哪裡?

“遠看一個普通的青年人,如何應對他的時代,經歷血與犧牲,接受錯綜複雜的境遇和歷史宿命,面對選擇,從青春直到晚年…”

這是他寫父親,金宇澄的父親家族曾是吳江裡黎的古鎮富商,母親家族從南京、寧波遷至上海南市開過銀樓,這次探尋彷彿是他對那親切又陌生的家族血脈有了一個精神的對話。

一個叫維德的男子從吳江黎裡小鎮出發,和一個叫姚雲的上海女子一起在歷史車輪中起起落落的一生。

書的開篇從母親記憶中的“舊傢俱店”情節開始,舊居里弄裡有很多物品,包括銀器、食物、服飾、雜誌、電影等。裡面還有50年代初父親和母親每天一道上班的平凡生活:

“早上七點半前,我和維德出門,在晨風裡走到北四川路,乘有軌電車去外灘上班。經常乘後尾的三等車廂,乘客太多,才改乘一等車,票價雖貴一些,乘客少,視野開闊。司機穿深色制服,手套雪白,直立在車頭前,雙手控制黃銅曲柄,不時踩踏金屬踏板,發出叮叮噹噹的車鈴聲。”

一如既往是金宇澄的短句,卻很生活氣息的文字

金宇澄用真實活潑的資料去刺激更多資料,查文獻書信,和考證父母的故事和口述實錄等。非虛構的筆法去寫這部傳記,內容詳實顯得更可信和親近。書中數百張照片大多來自母親,包括那張泛黃的,身著旗袍在鐘樓下的母親。

他在《回望》中還有一張自繪的地圖,上面標記父親母親在1965年之前居住過的地點,竟有三十處地方,當中有上海的“上只角”、“下只角”,縱貫南北遍佈市郊。他發現,原來在城市中,人們的遷徙路線可以組成如此生動豐富的圖景,立體又深入,充滿生命的溝溝壑壑。

時代的印記往往就出現在那些人和事,還有看似平面的一張地圖的某些位置上,並不能僅僅用數字簡單劃分每一代人的命運。

金宇澄,60歲憑繁花獲文學獎,合作王家衛要拍上海弄堂小人物

3 金宇澄和王家衛的上海緣

2012年,繁花首刊在收穫雜誌,13年出版單行本,就在這一年,王家衛找到了金宇澄,2014年就簽約,到現在已有五年。據說,上海出生的王家衛對繁花一見如故。

王家衛提到繁花:

“這本小說我是一口氣讀完了,補白了我六十年代來香港後的上海生活面貌。這本小說寫的就是我哥哥姐姐的生活。”

王家衛出生在上海,他有很深的上海情結。

有意思的是,小說繁花的序幕,就是一段王家衛的電影描述。

“獨上閣樓,最好是夜裡。《阿飛正傳》結尾,梁朝偉騎馬覓馬,英雄暗老,電燈下面數鈔票,數清一沓,放進西裝內袋,再數一沓,拿出一副撲克牌,攆開細看,再摸出一副。接下來梳頭,三七分頭,對鏡子梳齊,全身筆挺,骨子裡疏慢,最後,關燈。否極泰來,這半分鐘,是上海味道。”

從1960年代一直講到1990年代,三十年上海敘事的《繁花》就從王家衛的電影解讀拉開序幕,從滬生、阿寶、小毛三個不同家庭背景的上海少年講起,呈現“一萬個好故事爭先恐後衝向終點”35萬字的市井看似日常卻奇幻的故事。

金宇澄和王家衛有一個共識,最好的上海還沒有被拍出來。在他們看來,上海的城市變遷,風雲變幻,層層疊疊細緻入微的故事,很難用一部作品描繪清楚。

王家衛曾經拍攝的上海多是旗袍的上海,如今要拍60到90年代的上海,對他來說也是一種突破,讓人很是期待。王家衛說,“金老師,你的這本小說中一點電影的元素都沒有。”而他在電影中,將用上海話拍攝電影,全部改編臺詞,工作量很是浩大。而以王家衛的風格,拍攝加上後期製作等,至少要等十年,就算從2014年開始算也要到2024年了。

“這個過程非常緩慢,我一直在做這件事,可能還要好多年。”

但無論如何,對金宇澄來說也許沒有比王家衛更合適的導演了。老金珍視《繁花》,不願將就。

幸好在等待電影繁花的時候,我們還可以看到舞臺劇,或繁花的繪本亮相。

在已經展演的舞臺劇《繁花》的第一季中,從龐雜豐富的原著橫斷面截取了李李、姝華等鮮明女性角色,講述她們的故事,還有阿寶、滬生、小毛三兄弟貫穿始終。滬生僅有的一點深情,可能都用在姝華身上了。小毛是個很老實本分的人,沒有什麼花頭筋。阿寶可能是冷漠人裡最熱心的,熱心人裡最冷漠的。這幾句話就是三兄弟主人公的性格寫照了。

舞臺劇比小說直觀,從某一個切面反應人物性格故事,又比電影更加聚焦劇情的發展上,也是很值得一看的。繁花真的越來越繁花似錦了,可延伸的藝術創作豐富性越來越多。

金宇澄,60歲憑繁花獲文學獎,合作王家衛要拍上海弄堂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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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金宇澄很喜歡寫普通人毛茸茸的一生

金宇澄說,他的興趣在“普通人的內部,裡面都充滿了毛茸茸的人生”。他覺得,文學常常是無力的,生活本身的美麗要超過虛構。

他會觀察,一箇舊弄堂的上海男人會端坐在家門口,面對一隻光鴨,戴眼鏡專心拔細毛,只有上海弄堂男人才會精細生活,耗費一上午時間來準備中午菜,這是上海市民男人的一種享受。在《繁花》開始的時候,叫賣大閘蟹的陶陶,和滬生熱絡聊天,就是菜場一景。

而他自己似乎也從來也有忘記曾經的朋友,那個在插隊時認識的朋友是小毛的原型,不寫作的時候,他總和插隊,工廠,小時候的朋友一起相聚飯局。

也許他從不認為自己不是他們中的一員,他自己也是一個普通人,在他看來作家並不比看起來普通的讀者厲害多少,人的深度和豐富度永遠也寫不完。在寫繁花的過程中,常常有網友和他交流。

他說世界就像亞馬遜熱帶雨林,我們只是看到好像郵票一樣的角落,而作家只是比其他人人會記錄一點罷了。

這麼多年,他對生活本身的熱情似乎比寫作更高一些,他說生活總在前面,自有規律。他很享受用對生活普通人的觀察寫作,非虛構的材料去刺激和推動寫作的活力和生命力,這種寫作對他而言比文學似乎更有吸引力。

金宇澄,60歲憑繁花獲文學獎,合作王家衛要拍上海弄堂小人物

5 上海深不可測,用滬語寫作喚醒根脈記憶

在金宇澄看來,上海這座城市,風雲變幻,深不可測,沒有人可以做它的代言人。他寫上海,是想要寫一些記憶,當中因為有個人的痕跡,就讓人看到了那樣的上海。

這種個人痕跡也許就是他曾在東北下鄉,又在城市生活多年,寫過鄉野小說,又有不同地理的雙重體驗。

西方生活的起源是城市,而中國人更看重鄉村根脈。從前的蘇州好人家,會認為上海是腐朽生活的代表,但是忽然發現,人才都去了上海。也有人說,上海歷史那麼多,怎麼能有豐富的歷史底蘊呢?

可是上海不僅是近代中國文明起源,中西文化交融的城市,就連中國人注重的本土鄉村根脈也深藏在這座城市的複雜褶皺當中。

所以,他才用一種開始本土鄉村根脈的寫作手法去寫城市吧

,因為原本他們就已經來到了城市。當他在弄堂網寫《繁花》,沒有束縛,只隨著網友說上海話上海故事,忽然找到了自己。“這才見識到滬語環境之好,我從讀小學到現在,從沒感到那種開心和自由。”

他熱愛上海,因為他和母親都出生在這裡。雖然曾經領略過東北黑土的複雜和美麗,但也依然就像候鳥一樣,對上海更加親切。

更何況上海還是這樣一個盤根錯節,豐富深韻的城市,有著深不可測的內涵。而喚醒那些內涵和記憶就是像他這樣的作家值得做的事情。

用上海話寫關於上海的書,也就順理成章了。

在《繁花》這部具有標誌意義的滬語小說中,大段的文字,用鴛鴦蝴蝶派的短句,講究節奏,有點像古書。更重要的是純用滬語的寫作思維模式。

王家衛曾說,這部書最了不起的,不是用簡單的上海話,而是已經改良為大家能讀懂的滬語。

最有意思的大概就是書中提到的“不響”多到1500多次,“王小姐不響”“阿寶不響”“康總不響”,書中幾乎所有角色都不響過。

有人說,不響就是這本書的精髓所在,可以反覆揣摩兩個字的味道。表面看就是不語,無語,不說話,內涵深長,可以是麻木,反感,也可以是不想表態。

就好像一個人連自己都看不清楚,又怎麼能寫透看透呢。金宇澄看來,中文缺少內心描述的傳統,最多是像詩經那樣暗指內心,西方人則比較注重內心描述,有很多內心小說。這也是不響的原因之一。一寫出來就是中國的味道,不止上海。畢竟滬語本就和古語脫不開關係,是吳方言的一種。

金宇澄,60歲憑繁花獲文學獎,合作王家衛要拍上海弄堂小人物

金宇澄,在他的城市寫作中有很多鮮活的細節,非虛構的材料,還有一氣呵成的寫作能力。這也許是他作為一個文學編輯和作者的基本功。

更重要的是,他對城市記錄書寫如同探尋鄉村本土根脈一樣的深沉情感,還有那種對市井人生的悲憫關照和數十年如一日地和他們相知相守,更加難得。也許是內在的真心懂得,才能用最樸實真切的語言,用不響,這樣富含上海人情緒的詞彙,去表達被外灘,洋房和繁華街道包裹下的,上海普通市民的細微又真實的生活吧。他是以他們中的一員姿態來寫繁花,寫回望,寫更多關於上海的作品。

這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然後才是作家!

作者簡介:本文作者原為移居上海文化雜誌副主編,曾採訪寫作城市文化領域多年,後運營文化自媒體,依然熱衷走訪城市和人的故事。我願陪著你探索上海這座城市的變遷,和城市緊密相連的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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