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毛澤東、魯迅算是具有最多讀者的現代詩詞作者了。
兩人都有國民級影響力的詩作或者詩句,即使不怎麼讀詩的人,也知道他們寫的幾首或幾句,如《沁園春 雪》,如“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不可否認,影響力一定程度來自詩詞以外成就的加持。可能正因為此,對他們詩詞藝術水平的評價,有時也出現不同意見,大致情況是:普通讀者肯定、讚揚居多;詩詞鑽研較深的讀者,可能有贊有彈。
被最多人稱道的仍然是兩人最知名的作品,毛澤東的《沁園春·雪》(北國風光,千里冰封)和魯迅下面這首《自嘲》。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
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
我認為,這兩首都不算毛澤東、魯迅最好的詩詞,毛澤東最好的詩詞是《憶秦娥 · 婁山關》(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我在其他文字中具體解釋過。
只是技巧並非最佳的這兩首,最能體現作者的性格和情懷。
詩詞的好壞,從來不是簡單的創作技巧上的高低優劣,也體現在是否能讓讀者感受到作者的思想、品性和經歷。尤其是在技巧基本被前人寫盡的現代。
鑑賞一個作品,需要了解作者的經歷、環境、思想、性格等等。反過來,最能體現作者這些種種的作品,是不是也是值得鑑賞的作品?
我把作者人設和其創作的詩詞存在一致性、相關性,叫作人詩合一。李白很多詩就人詩合一,杜甫也不少。在現代,毛澤東和魯迅的詩都具有很高程度的人詩合一,尤其是毛澤東,僅讀詩詞,也知道作者是個大政治家、軍事家。
人詩合一的詩詞,不一定是好詩,卻會給詩詞閱讀價值加分。
二
毛澤東的詩詞,還有一個特點,用到的幾乎所有字詞都是高中生知道的。
毛很少使用古奧冷僻的詞語,為此甚至有時不惜影響格律,或者造成意象的重複,例如“紅旗”、“旌旗”這類意象就反覆出現。還有不少地方直接用口語,類似“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能夠入詩,也是奇事。
毛澤東於古詩推崇李賀、李商隱,但自己文字上卻沒有走二李的風格,詩詞寫的淺顯、通俗、直白。
這也是一種人詩合一,因為他是毛澤東,寫文章講道理就能婦孺皆知。寫的詩詞,自然讓現在高中生能讀懂。
三
詩詞容易讀懂本來就相當重要。
在古代,文人有遠超今人的古文字釋讀能力,也更熟悉詩詞的表達方式,讀懂的門檻自然就高,詩詞的文字艱澀冷僻一點問題也不大;但對於今人來說,如果詩詞的表達不夠淺顯,就影響理解和流傳。
我把詩詞容易讓人理解和感受,叫作具有“直感性”。意思是不用翻查解釋、賞析,不需要很強的詩詞修養,一讀就能明白它的意思,甚至知道它的好。
為什麼叫“直感性”,而不說成“易讀性”?因為能直接感受到的一點,未必就容易讀,有的詩還有著深層意思。
毛澤東的詩詞具有比較好的直感性。
熟悉詩詞形式技巧的人,往往認為詩詞是一種古雅的文學,必須經過足夠知識積累和訓練,才能接受它的美。他們看重審美“轉譯”能力對於鑑賞的作用
但詩詞更多是藝術而非學問,對於鑑賞來說學識不一定是必須,做到“明心見性,直指人心”的作品也很可貴。
四
詩詞具有直感性,文字當然最好淺顯明白,相同的意思,“竹蓆”就比“小簟”的直感性強。
有些詞語,現代人即使作為書面語也用的不多,追求用漢賦的文字寫詩詞,只能說有泥古癖了。
直感性強,要“直指人心”,意境就比單純用詞意義大。這裡的意境與用詞相關,還與意、理、情感、結構相關。
毛澤東的詩詞很多人喜好,除了愛人及詩的因素,內容符合人設,人詩合一;文字通俗淺白,直感性強;重意境意思,輕咬文爵字,顯得落拓不羈。這些都是原因。
有人讀了《雙照樓詩詞稿》,說汪精衛的詩詞好。但人詩不合,在意的人就不多。
還有民國一些夫子,詩詞功底也很好,但不僅文字艱深陳舊,連內容都與今人生活相離甚遠。這樣的作品縱然好,又有多少大眾關注?
五
魯迅舊體詩不錯,因為結構好,意蘊好。
詩的結構和意蘊,與散文有相通之處,魯迅散文極好,影響到舊體詩的結構、意蘊也好。
魯迅著名的詩句,意蘊大多不錯:“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願乞畫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魯迅的詩詞有一些諷刺遊戲之作,難脫幾分油滑。就算正經寫的,文字偶爾也顯得隨意不工。
下面這首悼亡詩是魯迅舊體詩中的名作,體現了魯迅於結構意蘊上的特長。
《悼楊銓》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
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
網上有人指摘詩中豪情、花開花落、江南雨、健兒不是同類的意象,其實這首詩用字淺白、不事雕琢,是魯迅少有的直感性強的詩作。而用字的隨意,恰好與悲痛難制的情感統一。
因為悲痛難以字斟句酌,適宜直接粗率的寫法。顧隨評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認為杜甫哀痛到不顧文字邏輯,“酒肉怎麼會臭?骨頭怎麼會凍死?”(大意)。其實我認為杜詩這兩句沒有問題,但哀傷情感下,文字可以不那麼冷靜精細,這點我贊同。
六
貼首我認為的魯迅最好的詩。
《辛亥殘秋偶作》
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
塵海茫茫濃百感,金風蕭瑟走千官。
老歸大澤菰蒲盡,夢墜空雲齒髮寒。
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斗正闌干。
沉鬱頓挫,情感勃發。
字是冷的,血是熱的。
這是魯迅的風格,不獨詩詞。
這首詩好像不那麼容易懂,文字調性有點似李商隱,缺“直感性”。
沒錯。可他是魯迅啊,一部白話文的散文詩《野草》,能夠理解透徹的人也不多。他的雜文,其實都不是通俗的文字。舊體詩不那麼容易理解,也就不奇怪。
這也是人詩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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