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的傑克·凱魯亞克——漫談“垮掉之王”(下)

而在這之後呢?60年代是嬉皮士的年代。嬉皮士繼承“垮掉派”的風格,嬰兒潮催生下的青年一輩,以全世代的叛逆更新了50年代少數作家詩人的小眾圈層所定義的“垮掉”精神,性解放吸毒、搖滾樂、公社以及伴生的民權運動、女權運動,狂放而昭彰。

在路上的傑克·凱魯亞克——漫談“垮掉之王”(下)

“垮掉派”領軍人物金斯堡轉而成為嬉皮士的精神領袖,活躍於各種嬉皮士集會、參與遊行示威、挺身支持同性戀、與以鮑勃迪倫為代表的格林威治的搖滾歌手們頻繁來往;威廉·巴勒斯繼續他那同性戀、吸毒和關於墮落與拯救的寫作,並在60年代末期被奉為“朋克教父”,啟迪了另一個時代;加里·斯奈德淡出了“垮掉派”的視線轉而潛心研究他的“生態禪學”,撰寫了一系列頗具分量的學術著作;格雷戈裡·柯索和肯尼斯·雷克斯羅斯還在寫詩,只是一個進入了大學教書,一個榮獲了美國藝術文學獎,均歸化於主流社會;尼爾·卡薩迪在“垮掉派”中同樣熱衷嬉皮士運動,但一如《在路上》中的那個“迪安”,他的一生註定瘋狂,最終在傳奇的1968年,他因吸毒過量而英年早逝。

在路上的傑克·凱魯亞克——漫談“垮掉之王”(下)

加里·斯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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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爾·卡薩迪

凱魯亞克又在做什麼?這個“垮掉之王”厭惡嬉皮士,或者說,他以反對嬉皮士而“著稱”。不同於同時代其他“垮掉派”或多或少贊同嬉皮士伸張民主與反戰的態度,凱魯亞克在政治上相當保守,他對於嬉皮士激進的反戰遊行和帶動新左派掀起的民權運動嗤之以鼻,甚至也很少再參與“垮掉派”的活動,實際上他辜負了嬉皮士們對他的“期望”:成為嬉皮士的旗手,成為60年代的符號。

他其實一直在寫作,仍然“執著”於他自傳體/半自傳體的“自發寫作”,而在孤獨中找尋信仰、在迷茫中求得依靠的母題也始終未曾改變,《孤獨旅者》、《荒涼天使》、《科迪的幻象》等著作先後出版,但那時他的讀者已不再像追捧《在路上》一樣的熱情,而不可避免將凱魯亞克視作脫離時代而獨自囈語的孤僻者。尤其是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光回到了家鄉洛威爾,更自我隔絕了與當時喧囂的聯繫。

在這裡,凱魯亞克顯現出了他人格的矛盾性和精神上始終存在的困境,如果要脫離消費主義主導的主流的文化及價值觀,挽救失卻的信仰,形如嬉皮士的反戰、反傳統、愛與和平的自由主義理想,難道不好?其實直至今日,文學界學術界對於“垮掉的一代”的定義與評價仍存在分歧,尤其是在對傑克凱魯亞克的解讀上更是眾說紛紜,同是“垮掉派”成員的約翰·霍爾姆斯就曾說過,“要了解他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路上的傑克·凱魯亞克——漫談“垮掉之王”(下)

傑克·凱魯亞克

1969年10月21日,在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結束兩個月之後,傑克·凱魯亞克因病去世。脫胎於“垮掉的一代”的嬉皮士及其創造的60年代,在伍德斯托克之後走向衰落,而最初的那位“垮掉派”的逝世,也成為“垮掉的一代”終結的開始——兩種消逝,為兩個時代做了最為悲傷的腳註。然而即便如此,我們仍希望,哪怕只有些許的可能,去參透貫穿傑克·凱魯亞克精神世界的信仰之矛盾,以及他最後的心靈歸宿。

4.

至少在1944年進入哥倫比亞大學認識盧西安·卡爾,艾倫·金斯堡和威廉·巴勒斯等人之前,凱魯亞克還尚未萌發徹底的反傳統思想,甚至可以這樣說,他完全可能走上另一條道路。

傑克·凱魯亞克出生於移民家庭,父母都是羅馬天主教徒,這在新教信仰佔絕對多數的美國,是個稍顯特殊的存在。天主教繁複的教規和儀式以及傳統家庭的教育和薰陶,為凱魯亞克的成長紮下保守的根基,幼年時哥哥的去世則讓他一生都在思考生與死的問題,長大後之後,父親工廠的破產又他進一步認識到了人生的殘酷性,這一切都在將他塑造成為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而非之後那位受到“垮掉派”和嬉皮士敬仰的離經叛道的主角,那位“垮掉之王”。但實際上正是這樣的經歷與潛在的身份認同,讓凱魯亞克終其一生都沉陷在精神上的困境中難以解脫。

當時的美國政治壓抑、社會異化、信仰缺失、道德失範,更有膨脹的物慾碾壓,戰後年輕一代開始產生困惑和不滿,試圖逃離種種桎梏造成的困境,而其中一批年輕人在40年代末期,開始醞釀反叛。凱魯亞克也在這種令人窒息的環境中試圖改變,他性格靦腆,喜好看書,但尤其喜歡自由奔放的爵士樂,享受居無定所的漂泊生活——換言之,許多青年都會有的愛好。而在1944年進入哥倫比亞大學之後,這種原本可能只是稍微偏離傳統的愛好,轉變為一種適時的生活方式,以及無可扭轉的叛變。

在路上的傑克·凱魯亞克——漫談“垮掉之王”(下)

盧西安·卡爾在那個年代,在“垮掉派”的圈子當中是一個傳奇人物,他被稱作“蘭波”,是眾多“垮掉派”作家的崇敬對象和創作上的導師。他首先更新了凱魯亞克的觀念,兩人之間產生了諸多共鳴與糾葛(詳情可參見電影《殺死汝愛》),而艾倫·金斯堡、威廉·巴勒斯等人也深受其感染。只可惜後來因涉嫌殺人而入獄,令人遺憾地遠離了“垮掉派”運動。不過在之後由凱魯亞克、金斯堡和巴勒斯結成的更密切的圈子中,“垮掉的一代”的精神開始成熟,凱魯亞克既受到二人的帶動,又反過來施以自己的影響,耽於同居及同性之愛、吸毒、偷竊、爵士樂,凱魯亞克在大學時期逐漸走上了“逃離”傳統的反叛之路。

在此後的十數年間,凱魯亞克始終採取消極的態度對待世俗社會,家人的接濟能夠保證他在外四處遊歷,圈子的不斷解散和重組使得他接觸到更多“垮掉派”的面目,他開始以持續的創作進行更深入的思考。於是我們看到此後一系列自傳體/半自傳體著作的出版,且風格越來越脫離經典作品的影響,內核越來越傾向於他所定義的“Beat”,最終,這種反叛的思想醞釀出了《在路上》。

在路上的傑克·凱魯亞克——漫談“垮掉之王”(下)

威廉·巴勒斯、盧西安·卡爾和艾倫·金斯堡

但這似乎還不夠。單單背離傳統消極避世,無法找到出口,“垮掉的一代”所面臨的精神困境致使他們一直在焦慮地找尋作為替代、作為解脫的信仰。1957年,《在路上》出版之後不久,凱魯亞克開始深入研究東方佛禪。

早在凱魯亞克之前,禪宗就已經成為一股風潮,在文學界、學術界為眾多作家和學者所研究(其傳播過程的具體分析參見《“垮掉的一代”與東方佛禪》(上)),典型如“垮掉派”(此處指寬泛意義上講)作家亨利·米勒,這位美國文學“怪才”早在30年代就已經開始研究佛家經典和禪宗哲學,其作品常常蘊含佛家哲學的意味。

而同時代的加里·斯奈德在1956年至1968年見遊歷日本,出家為僧三年專門進行禪修學習,並且長年研究、引介中國唐代詩人寒山的作品,其翻譯將寒山詩中的簡潔白話和禪宗思想與美國現代詩歌的特點相結合,代表作《龜島》曾榮獲普利茲獎,備受文學界備受讚譽;艾倫·金斯堡是有名的“狂禪”,多次到日本和印度進行禪修,後皈依密宗,喜愛穿著僧人式的長袍、佩戴佛珠,行事作風狂放無遮,儼然由內而外貫徹佛禪思想;威廉·巴勒斯學習佛禪以期獲得靈感,禪宗所講究的“頓悟”尤其啟發他了那著名的“剪切法”寫作;菲利普·惠倫皈依佛門之後,更直接在舊金山開設“禪學中心”弘揚佛法......

凱魯亞克對待佛禪思想的態度要複雜得多。實際上,上述“垮掉派”都在一定程度上對禪宗進行了曲解,金斯堡將禪宗視作一種生活方式和人生態度,又與格雷戈裡·柯索等詩人將“不立文字”的思想轉變為“不離文字”,將之轉變為創作方法;巴勒斯將禪宗內化成了一種益於思考和寫作的智識;斯奈德主要汲取了禪宗與自然和諧一體的理念,進而發展出自己的“生態禪學”;惠倫的做法則更像是將禪宗作為一種普世價值和行為準則進行宣揚......

實際上,無論是“頓悟”思想,還是“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至人心,見性成佛”的要旨,都被“垮掉派”所改造、曲解,進而成為獨特的“垮掉禪”(這一主題將在《“垮掉的一代”與東方佛禪》(下)中詳述)。而凱魯亞克,既將禪宗思想納入了其“自發寫作”的創作手法,也視其為擺脫壓抑社會的另一種生活方式,但與此同時,他對待作為信仰與精神歸屬的禪宗,卻是矛盾的。

在《達摩流浪者》一書中,凱魯亞克將加里·斯奈德作為主人公賈菲,而把自己視作禪宗信仰的追尋者,在經歷了數次“流浪”之旅之後,最終以成為山林瞭望員作結,以獲得全新的領悟而“看似”解脫。《達摩流浪者》出版於1958年,此後十年間,凱魯亞克又寫作了近十本自傳體/半自傳體小說和作品集,探討的話題依然是他們那一代人所面臨的困境,他們的孤獨與迷茫。有趣的是,如果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凱魯亞克其人,竟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印象:凱魯亞克家中臥室的牆上,懸掛的不是佛像佛經是十字架,而在去世前,凱魯亞克曾吐露這樣一句話,

“我是一名天主教徒。”

所以事實上,一向厭惡被貼上“垮掉派”標籤的凱魯亞克,常常獨來獨往的凱魯亞克,並不完全符合一般人的想象。他深入研究禪宗,是為了擺脫精神困境,但他擺脫了嗎?我認為沒有,實際上,禪宗思想直至他死去也未能彌平他心中的溝壑。他的確將創作生涯大部分時間耗在了佛禪思想上,這從他幾乎每部一部作品中表現出的“垮掉禪”即可看出,凱魯亞克打坐冥想、四處遊歷、研習典籍的經歷幻化成為了作品主人公的人生,佛禪指明的道路進階成為他筆下人物的精神歸途。

不過在現實生活在中,凱魯亞克始終受到天主教信仰的影響(在《新教倫理演化史》一文中,我比較詳細地闡述了新教倫理下的傳統價值觀如何在新時代被改變,宗教意義上價值體系在進入20世紀之後遭受了巨大的衝擊),而不管新教還是天主教,宗教意義上的人生價值及其衍生的傳統觀念,在戰後被削弱、被部分消解了,這讓他在大學時期便走上了反叛的道路,此後被賦予“垮掉之王”的稱號而成為50年代反傳統反世俗的引路人。

然而誰又能說得清,凱魯亞克之所以如此,其實是想找到傳統在新時代變遷下的歸途,並視禪宗為一條解決之道呢?“垮掉禪”並非鈴木大拙在美國弘佛傳法時所提倡的“禪”,一種外來思想在當時複雜的社會環境中也註定沒有僭越主流的可能,禪宗的“頓悟”和“空”的理念、通達的生死觀、對於自然融容唯一的主張、自在自性成佛的諸觀點,為“垮掉的一代”所用、所信,這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體現,但對於凱魯亞克來說,這條解決之道卻無法走到終點。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他頻繁酗酒、支持越戰、批判嬉皮士,在家鄉洛威爾避世,最終認清了東方佛禪的侷限,而重回了天主教信仰。

在路上的傑克·凱魯亞克——漫談“垮掉之王”(下)

5.

從產生信仰危機到走上反叛之路,再到成為領袖,最終又重新找到歸宿,是一個不斷追尋的歷程。此間的爵士樂與旅行、文學與寫作、吸毒與縱慾、自我放逐與東方佛禪,在傑克·凱魯亞克身上烙印出了兩個時代,這烙印如此深刻,此後幾十年影響了無數青年,60年代的嬉皮士,70年代的朋克,80年代之後的“後垮掉派”,到如今被提取成一種自由的符號洗禮無數人。

我也是其中一個。而且是深陷其中不能也不想自拔的那種。

依然要回到《在路上》,依然是“最初的思緒,最好的思緒。”我想既然是漫談,也就不必條分縷析,既然是談“垮掉之王”,也就不必嚴肅刻板,既然是傑克·凱魯亞克,恐怕他也希望我拋開無聊的規矩。不過開篇既然是《在路上》,結束我也想回到《在路上》。

就以《在路上》中的一句話——也是我的所希冀實現的一句話——作結:

“我一輩子都喜歡跟著讓我有感覺有興趣的人,因為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人都是瘋瘋癲癲的,他們熱愛生活,愛聊天,不露鋒芒,希望擁有一切,他們不知疲倦,從不講些平凡的東西,而是像奇妙的黃色羅馬煙花那樣能夠不停地噴發火球、火花。”

我想念傑克·凱魯亞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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