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和奶奶(六)

我的爺爺和奶奶(六)

僅有的些許稚氣從二爺爺的臉上徹底脫去,平添了幾絲成熟裡的滄桑。

二爺爺黑了許多,也壯了許多。

爺爺抽了一根竹條,代太爺爺動了家法,狠狠抽了二爺爺一頓。

爺爺抽完,奶奶也端端正正的坐在老堂屋中太奶奶常坐的椅子上,痛痛快快的罵了二爺爺幾句,罵著罵著,奶奶就哽咽了,跟著,二奶奶也嚎了幾嗓子,翻著白眼兒昏了過去。

二爺爺失蹤的這四年裡,太奶奶和太爺爺相繼離世,沒見到中年得子的二爺爺最後一面。

在老堂屋裡,面對太爺爺和太奶奶的靈位,爺爺先是詢問二爺爺這四年去了哪裡,都做了些啥。

二爺爺說從漳河水庫工地上跑出來後,在回來的路上,救了一個餓昏了的遊方道士,這幾年就跟著學了一些茅山之術,還有一點藥草老方子。

爺爺又問二爺爺為啥要從水庫工地上逃跑,是殺人放火了?是手腳犯賤了?還是犯了男人通病了?

二爺爺沉默了一會兒,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搖著頭不肯再解釋。

爺爺沒再追問,自己一奶同胞的兄弟,什麼心性還是知道的,真要是做了傷天害理的事兒,也不會自己回來了。

或許真的是吃不了苦了吧。

幾年後,兄弟倆喝了酒,二爺爺知道事兒徹底揭過了,才趁著酒勁兒,對爺爺嚷了幾句,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死人了,死了好多人……

回家幾個月後,這年的秋收還沒結束,地區專署又來了兩個公安民警,先在村裡詢問二爺爺回來後有沒有散佈什麼謠言,隨後以羈押調查為名帶走了二爺爺。這一羈押,又是兩年,直到66年年底,二爺爺才回來。

二爺爺被抓走後八個月,二奶奶生了兒子,大血崩沒了。

此後,二爺爺87歲終老,都是獨身,沒有再娶。

這一年,我大伯15歲,姑姑8歲,二伯5歲,我父親3歲,堂叔17個月。

二奶奶生下堂叔後,連口奶都沒讓兒子吃上,只看了一眼,就流著淚不捨的走了,堂叔是吃村裡的百家奶活下來的,誰在奶孩子,奶奶就抱著堂叔去給人磕個頭,然後蹭一頓口糧。頭幾個月夜裡哭鬧的厲害,奶奶就捨棄我父親,整夜抱著堂叔安撫。

緊接著,史無前例的大運動來了。

老家的村子裡一開始很安靜,包括周圍的村寨,都吃過58年“大辦鋼鐵”的虧,餓死過人,深知種地的重要性,對於農民而言,填飽肚子是頭等大事,其他都是浮雲。

但老支書和我爺爺還是低估了這場運動,平靜了幾年,在七十年代初期,這股風還是刮進了村裡,而且是強制性的。

村民們不再種地生產,而是無休無止的開會,學習,喊口號。

每天起床,吃飯,睡覺,必先誦讀一段紅寶書的經典語錄。

到了最嚴重的時期,逢人說話,必以經典語錄開頭和結尾,然後就是村民們見面不再家長裡短,而是低頭繞開。

見面無言——成了一種不得已的習慣。

土地開始減產,荒蕪。

一些人又開始餓肚子,面色晦暗,垂頭喪氣,毫無生機。

而另一些人,雖然也餓肚子,同樣面色晦暗,卻絕不是垂頭喪氣的毫無生機,而是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每天都亢奮不已。喊口號,貼大字報,聚眾遊行……漸漸演變成抄家,打人,綁人遊街。

村後山的土地廟再一次遭劫,泥塑的土地爺連最後一塊遮風避雨的地方也沒了。

到了1974年,各村的運動小將們已經不滿足在自家村裡威風了,開始朝外地串聯。有了串聯,必定就有派系,有了派系,就有了鬥爭。

於是各大小運動團體,開始了械鬥,最開始是刀棒,然後就是土銃獵槍,互有損傷和死亡之後,械鬥開始響起了槍聲。

就在這年的春上,一個普通的夜裡,爺爺奶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爺爺起來開門後,一個鄰村的少年焦急的告訴我爺爺,好幾個村的運動小將們聯合起來,準備批鬥包括我爺爺在內的幾個村的村幹部,要我爺爺趕緊跑。

後來我爺爺才知道,他之所以半夜跑來報信,因為喜歡我姑姑,雖然那年我姑姑才16歲。

爺爺連夜跑了,連鞋子都來不及換,一直跑到區裡,通過熟人,上船順江而下到武漢,然後下船北上,到河南進了煤礦當了三年井下工人。

爺爺76年年底回來的時候,老支書沒了,民兵連長沒了,老倉管員殘了,婦聯主任瘋了。

周圍村寨裡曾經的村幹部,還有全家老少一起上吊自殺的。

而我奶奶,也殘疾了。右臂手肘粉碎性骨折,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氣。

面對平安回來的爺爺,奶奶哭了,也笑了,堅稱自己的手臂是不小心摔倒導致的,不怪任何人。

婆娘沒瘋沒傻,兒女也好模好樣的,還奢求什麼呢?

爺爺選擇了豁達。

爺爺回來後,就被緊急調到鄉里,當了公社副主任,負責恢復鄉里所有村寨的農耕生產。

百廢待興,農耕是首要任務。

爺爺讀過四年私塾,文化不高,唯有怎麼種地,怎麼才能吃飽肚子,很有些心得。

從77年全面恢復農田生產,到83年年末再次分田到戶,這七年時間,爺爺在公社下轄的九個村寨裡,整合良田,修建水利,引進優良作物種子,合理安排耕種,著實的忙碌了七年。

一直到分田到戶,爺爺才辭去公職,謝絕了村裡的照顧,連抓鬮都放棄了,主動要了一彎三等旱地,水田一分地也沒要,開始給自己種地。

足足七年沒叉腰罵過爺爺的奶奶跳著腳罵了幾天,眼看就要開春了,才心有不甘的接受了自家的地,挎著糞筐子,跟在爺爺屁股後頭,殘著一條手臂,開始為自家的糧倉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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