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监狱的暴动，人们很自然地又想起了老周，因为老周就在不久前才被释放，于是人们无聊地猜测假如老周没被释放，那到底是会在混乱中偷偷地跑了呢，还是在混乱中悄无声息地死了呢。人们又随着想起老周一并想起他的前妻刘太太，顺便又很自然地想到刘太太的准儿媳——小菊子的姐姐——一个人妖，刚好死在了暴动的混乱里。
小菊子因为姐姐的死一连悲伤了许久，刘继也只好耐着性子哄她。他是家里的独生子，未必对手足之情有什么深刻的认识，然而人的情感总有相通之处，有谁家里死了人能不悲痛欲绝呢？他的继父刘姓商人死去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只记得那时他哭了好几天，怎么都哄不好。假使现在是他的母亲突然死去，他一定会肝肠寸断，哪怕是老周或他那位会说外语会弹钢琴的女同学死了，他也不能不表示出伤心来。小菊子这时提出让刘继搬过去和老周同住，以便更好地增加他们的感情。她的理由是假如刘继不认下这个父亲，等到老周百年以后，刘继必然会遗憾不已。
“我的姐姐死了，可你爸爸还活着，他为你牺牲了名誉和自由，你难道都不能去看看他吗？等到你想通了，他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到时候你可是后悔也来不及！”
刘继为了不表现出对亲友的冷酷无情，答应了她的要求。可没想到小菊子也跟着他们住了进来，并且带着姐姐的骨灰。
老周并没对那些关于他的议论有什么反应。有人同情他，感慨他幸亏提前出狱才躲过一劫，有人恨他不死，诅咒他为什么不与其他犯人一起死在牢里。一个被议论惯了的人就像凝固的冰河，不会因投向他的石子而泛起涟漪。对于儿子的到来他感到很欣喜，不管儿子认不认这个父亲，只要能看到刘继在身边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只是有一点，每每他夜里起来看见客厅神龛上的骨灰盒时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尽管黄泉的面貌并不像一个恶鬼。以他的身份，不便叫小菊子把它收起来，也不便在儿子搬来之后马上搬走，所以也只好默默承受这一切。
小菊子和师父一起制做了那个骨灰盒，她并没出钱去买一个雕花彩绘的高档货。尽管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她总觉得人死后所置办的冥器和仪式都是虚无的，那不过是活着的人聊以自慰的把戏，而不会对死者有任何实际的好处。现在，她常常望着那只结实朴素的小盒子，和想象中的姐姐说几句话，就像她睡在摇篮里时姐姐经常做的事一样。
刘太太可是对人们的议论相当不满，她憎恶自己的前夫与准儿媳的姐姐，让舆论的战火烧到自己身上简直是无妄之灾。因为她也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所以难免觉得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背后影响着自己的生活。阴谋，对，这一定是一个阴谋！
于是她找了儿子去，要来了钥匙，表示要心平气和的和儿子的父亲谈一谈。出于对母亲人格的信任，他接受了这个建议。
刘太太赶到“家”里的时候，老周恰好不在，于是她便开始像窃贼一般地在屋内四处查找。每一处疑似与老周有关的痕迹都令她十分厌恶，她盼望着和老周摊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而让他彻底退出她与儿子的生活。当然，如果能够顺便打退那个不大顺眼的准儿媳，也是美事一件。她找到了一个阿珍用过的锦囊，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便确信准儿媳不仅堕落，甚至还和黑帮毒枭有联络。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神龛上，并且与骨灰盒上的照片对视良久。她对黄泉，并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却敏感而固执地把他做为了祸首——至少是准儿媳使用巫术谋害她的工具和罪证——她丈夫朋友的太太，一位女艺人，据传就是养着小鬼的。她必须，消灭它，让它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
就这样，刘太太抱着那个笨重的小匣子走进了厕所，揭开盖子，把里面的骨灰统统倾倒进马桶里。
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刘继和小菊子刚好回来，抽水马桶也刚好发出一阵巨大的水流声，把骨灰打着旋吸进下水管去。
“妈。”刘继看见母亲，叫了一声。他有些尴尬。
“刘太太，你怎么到这来了？”小菊子则是惊诧多过尴尬，之前刘继没有同她商量过。
“儿子，你爸爸呢？”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大概···大概不会很快回来。”
“也许一会就回来了呢。”小菊子抢着回答。
“又没人问你，插什么话呢？”刘太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怎么，我在自己的家里也不能说话吗？”小菊子决定反抗，她不想败给一个老太太。
“没规矩，没教养，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你平时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还敢顶嘴！”
小菊子没理会她说的话，她的眼睛第一时间去搜寻神龛上的骨灰盒，她开始慌乱了，那里空空如也，她的大脑也一片空白，只想出了几句话，那是她杀猪卖肉的父亲在世时时常说给她们姐妹听的话。
“我爸爸说了，谁打我，我就打谁，谁骂我，我就骂谁，反正不能让自己吃亏！”
“菊子！”刘继想要制止女友和母亲之间的争吵。
小菊子又稍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她的心更慌了，她看见虚掩的厕所门后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
“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女人是什么货色啊！”刘太太转向儿子，抱怨着。
小菊子冲到门后，一把拉开门，一下子就看到了歪倒在地上的骨灰盒，马桶的边沿上和地上，还撒着一些零零散散的骨灰。她突然尖叫起来，就像是北方寒夜里的风，呼啸着吹过积雪的屋顶，凄厉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划过去，仿佛要切碎周围的一切事物。
“怎么了，你叫唤什么呢？”刘太太偏要不知好歹地说下去。
小菊子，满脸杀气，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过来，揪住刘太太的衣领，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地把她丢进厕所里，然后反锁上门。
“你要干什么？我···我这是在替你的父母管教你！”刘太太害了怕。
“闭上你的鸟嘴！你这个死老太太，我的爹要是还活着，非活劈了你不可！”小菊子压低声音说。
“我警告你别胡来呀···我···救命啊！”
“妈？菊子，你快放了我妈！”
“这里没你的事，再敢上前来一步，我就打断你的狗腿！姑奶奶说到做到！”里面传来小菊子的声音。
小菊子一拳就把她打到了墙上，她看见了无数的闪星在眼前飞舞，然后身体背靠着墙慢慢地坐下去。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打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看不起我，我都可以忍受，可那是我姐姐，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他辛辛苦苦把我养大，他不大识字，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最后为了养活我，他甚至可以去卖他自己！他坐了这么多年大牢，受了那么多年的罪，也都是因为我。而你今天还这么侮辱他，你白念了这么多书，你白活了这么大岁数！你也配叫个人？没有人味的东西，呸！我今天就来替他教训教训你！你要去告发我，尽管去！只要我还没死，就把你这双眼睛抠出来！”
小菊子把刘太太从地上扯起来，教她对着马桶一而再再而三地磕头，在和马桶边缘碰过若干响头之后，她又把那张老脸向下按去，然后反复按着抽水马桶的按钮，直到看着一些血丝和一绺花白的头发随着水流被冲走才感到稍微好受一些。
刘继在门外听到心惊胆战。这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菊子。从前，他敬仰她，爱慕她，尽管身边并不缺年轻美貌的追求者，他还觉得她是世上众多女子之中最特殊的一个。既没有贫寒女子的自卑，也没有富家千金的骄横，只有一种江湖儿女的豪侠直率。那时的菊子是何等的风情万种优雅大方，可是今天，他听到了许多以前不曾听过的粗鄙之语，看到了无数拳脚落在他年迈的母亲身上，他惊诧于菊子的改变，也不得不开始认同母亲和某些人的说法。菊子只不过是一个演员，她的谈吐得体，她的彬彬有礼，一切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她只是披着一身华美的外衣，实质上还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粗野丫头，哼，今天她才暴露了她的本性啊！她不再是那个可敬可爱的侠女，而仿佛成了母夜叉、母大虫那样的梁山草寇。
一直反锁的门被打开了，刘继赶紧去扶起母亲，准备带她到医院检查。刘太太已经昏迷过去，做姑娘时，她是大家闺秀，出了阁她是官员夫人，就连改嫁也还是富商太太，她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她简直无力招架。
小菊子们理会他们俩，而是发疯似的跪在地上，把刚才撒出来的零零散散的骨灰捡起来放进盒子里，然后把盒子紧紧抱在胸口，涕泪横流。
“姐姐！姐姐！”她拼命地叫着，好像这样就可以抓住姐姐的魂魄，把姐姐永远留在身边似的。
老周刚好回来，门口传来了开门声，见此情景，他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愣了几秒。
“闪开！”刘继撞开父亲，带着母亲走出了门。
小菊子把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地讲给老周听，老周一直叹着气，当晚便收拾东西离开了住处。蓝小姐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事找老周，于是便打了电话过来，可是回答她的只有小菊子的哭声。
“怎么了呀？菊子，你说话呀？”
“那个死了老太太，她···她把我姐姐的骨灰冲进马桶里了！”
蓝玉顿时也觉得五雷轰顶，她没想过刘太太会做出这样的事，嗯，真是道貌岸然、斯文败类！
刘太太没敢声张这件事，不是因为害怕皮肉之苦，而是担心自己的尊严再受一次打击。她只对外说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而不想让人知道她是挨了准儿媳的打。不过，这一场仗她还不算是满盘皆输——至少她还一箭双雕同时打退了前夫和这个本来就不喜欢的准儿媳。
小菊子在屋里躺了一整天，倒仿佛挨打的是她自己，她一直流着眼泪，直到已经没有眼泪流出来。突然，她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封信——那是姐姐生前寄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她正为了阿珍的事赌气，所以还未拆开看过。这会，她的手颤抖着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话“你赶快离开他，大庙的学生都很会骗人！”于是她的眼泪，忽然又像决堤似的从眼底里涌出来。
几天后，小菊子和刘继作了最后的道别。
“我想，我们有必要来谈一谈。”
“若是要因为你母亲的事责备我，那么就免谈了。”
“我既没有资格责备你，也没有资格要求你向我的母亲道歉，更没有资格替她原谅你。”
“打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太太，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光荣的事，可她作为成年人，理应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刘继一时间有些恍惚，小菊子又恢复到了那副端庄的模样，他不知她的面孔，哪一副是真，哪一副又是假。可不管什么真假，他们中间都仿佛隔起了一堵高墙，从此再也没有走到一起的可能。
“我想，我不能对母亲的遭遇无动于衷。”
“那我姐姐的遭遇呢？难道我就该无动于衷吗？”
“这不一样。”
“是啊，他对你们而言，只不过是一根无足轻重的稻草罢了。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我们之间的情感！”
“够了，我们现在都去冷静一下吧。”
“好，再见。”
小菊子凄然一笑。小的时候，蓝小姐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人是生而平等的。然而当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长成一个大人的时候，像刘太太与梅子小姐那样的人却总是一遍又一遍向她灌输，人是有高低贵贱的，她永远不能与她们平起平坐。她就像是个漂亮的妖精，纵使修炼了千年万年，也会被这个严苛的世界一棒子打回原形去。她的心上一寒，大概世上的男人，都对贫苦柔弱的少女有着特殊的情感，他们要么爱她们的顺从谦卑，要么爱她们的朴实纯良，要么爱她们对自己的崇拜和仰视，要么三者兼而有之。可一旦情感像潮水一般褪去时，她们身上的缺点便会不断被放大，最终她们被弃如敝履。虽然在刘继看来现在的她既不贫穷也不柔弱，但他绝对想不到她会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击。
几天后，小菊子收到了刘继的绝交书。
“菊子，我很难过要说这样的话，可是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永远没机会说了。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我就觉得你和那些女孩子不一样。你不贪慕虚荣，也不戚戚贫贱，就那么勇敢的、顽强的，像一朵野雏菊花一样地绽放在我面前。我曾经不顾所有反对的声音和你在一起，认真的幻想着和你共度一生。可是，现在我发现，有什么东西隔开了我们，那是我们永远也无法跨越的东西。即使没有我母亲的遭遇，我们也早晚会因为其他的事产生分歧。所以，就让一切的纠葛和悲伤到此为止吧。”
小菊子想要给他回信，她很想告诉他，他们或许以为她因为童年遭遇的关系，一定会有更惊人的忍耐力，并且不那么在意自己的自尊，而是贤德、恭顺、有礼。可是他们错了，贫穷和教育的缺失并不使人的身心成长更迅速，甚至相反地使后者的发展迟滞，她的经历并没使她更坚强、更懂事，直到现在，她还时常像个任性而需要被照顾的孩子呢。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发展规律，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他们尽可以诋毁她，而并不能改变她和使她屈服。她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想到了很多话，可是后来都一一删去了。最后，她撕碎了信，只留下很简单的几句话语。
刘继看到那封信时，上面只有一首诗，道是：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注】
该诗出自清朝诗人袁枚的古诗词作品《马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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