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消失的圪樓溝村

老家圪樓溝真的沒影兒了。

在春暖花開的季節,我們給父母上完墳,朝老家方向走。走近了,心裡一驚,眼前是殘垣斷壁,一地瓦礫,房屋不見了,窯洞坍塌了,所有的空間都成了麥地……。老天爺呀,圪樓溝去哪兒了?

這原本是豫西伏牛山東山頭下的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歸汝陽縣小店鎮管轄;我的父親在此出生,長大,離開,迴歸。我的母親總說:“那是你們的老家、老根兒呀,可不能忘了!”

其實,聽老輩們講,我們祖上以先是在山下的小店鎮,原本是小店的大戶人家,後來幾個哥哥兄弟吸大煙把家裡吸敗了;民國初年,沒法兒過了,個子矮小的爺爺挑著擔子,上北山到了奶奶孃家的村子即圪樓溝,落戶在此。小村人都姓張,而唯獨我們這一支是外來的姓馬;因爺爺善良勤勞,很快就被村子也接納了。從爺爺這一輩開始在圪樓溝落地、生根、繁衍。圪樓溝的歷史有多久遠,我不得而知,但其卻無久遠的文物與古蹟,傳說中的土地廟早已不見蹤影。到我這一代,出生併成長於異地,因此我時常並不覺圪樓溝是我的故鄉,更何況這個村子實在太小,又窮又缺水,連那村名都聽起來不高雅。故而,多年來,我對圪樓溝並無好感。

然而,此時此刻,面對著爺爺伯父等曾經的休養生息之地,我竟生出悲涼惋惜之感。沒有這片貧瘠山坡與砂地的孕育滋養,哪有我的先輩;沒有先輩,哪有我們?恍惚間,親人們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一樁樁往事歷歷在目。

圪樓溝其實是一個窩窩,北靠一堵土崖,西有深溝,東有石坡,面朝著東南,晴好的日子每天清早便能被紅日照耀,風水朝向還是不賴的。村中僅有六戶人家,自西向東排列開來;幾乎都是窯洞加瓦房,並無樓的蹤影,那窯洞當然不能跟陝北的比,但住著真的是冬曖夏涼,生產隊的牛們也能享受這種窯洞的待遇。

再說那瓦房,並非渾磚到頂,而是磚與土坯結合構成,期間還有填入料姜石。這料姜石產於本地山上,其外觀如姜,異常堅硬,故而用作建築材料,當然它比不得石頭和水泥。我小時見大人們在坡上幹活,從土裡翻出這種似姜樣的石頭,我很是奇怪,覺著這是土裡長出來的東西,莫非是那土吸收了日月精華而長出了奇特物。

我的爺爺伯父住在村正中的院子裡,奶奶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就去逝了,早早地成了小村的歷史。七十年代初我們家從西北迴到內地,我在五歲的一天走進了這個小村,走進了這個小院。院中有小窯洞,灶火就在窯裡;我端著一隻鐵瓷碗,坐在窯門口外吃豆麵條......。爺爺伯父共有兩間坐東朝西的小瓦房,是磚與土坯混建,奶奶不在了,他們的日子過得艱難。爺爺原本是少爺,識文斷字,到山上來了以後,無奈要動手幹農活,出了不少力,故而飯量很大,卻又不胖。

小村不如平地上的村子,它太小,缺水、少錢,因此這裡男人娶媳婦是很難很難的,我的伯父一輩子沒有結婚。閨女們都嫁到了外地,娃子們要想結婚只有去別處人家當上門女婿了。老滾伯是結婚了,不過娶的媳婦叫雙流,有病且智障。

對於我來說,小村是個磨練人的好地方。幼小的我被大人們時不時從城裡送過來,小村便成了我人生旅程中的一個重要站點。村裡人少,小孩不多,只有長林叔家人口旺,有閨女娃子四五個,就成了我的玩伴,成了小村生機活力之源。我跟著他們學會了上樹、割草、給棉花打頂等等。那是苦而有樂的時光。村中及其附近的山上,有不少的果樹如柿樹、梨樹,杏樹、桃樹、棗樹等等。夏天,我們爬到樹上,鑽進樹葉叢裡,享受陰涼,聽山風吹動樹葉的颯颯聲響;秋天上到樹上摘那紅透的柿子吃......。最值一提的是有一種大樹結滿葡萄或棗子大小的柿子,村裡人稱之軟棗,熟透了成深紅或深褐色,很是香甜,據說冬天吃了能治咳嗽。

圪樓溝太缺水了。原本在溝底下有一坑水,絕非山泉,而是下雨積控而成,一到天旱,就見了底;無奈,村裡人不得不挑上桶,走到高處的上窯樹的竹泉去挑水,路遠難走。如此,吃水的成本可不小。而人洗澡洗衣裳就很難了。有人說河南人不洗澡,可不是懶,而是極其缺水的緣故。當然,老家這裡乾燥,不洗澡身上也不癢。

這個村雖然小,人少,但也有走出去闖世界、奮鬥創業的,比如我的父親,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去朝鮮打仗,回國後支邊。父親在回憶錄中說,他臨走時去向母親告別,我奶奶正生病躺在床上,叮囑父親出門小心。沒成想那一別竟成最後一面,父親還在異國他鄉作戰時,奶奶就走了,埋在了村東邊那片向陽的坡地上。我想像著父親跟奶奶的最後一別,不禁想起我每次離家跟我母親的告別情景。

小村人的命運是隨著新社會的進步而改變的。最東邊的翠姐她大哥去東北林場做事,生活過得不錯;最西頭長林叔家的一個娃子一個閨女考上了學,深造回來都到山下工作了;家境最差的老滾伯跟著獨閨女去了另一好村,享受了幸福的晚年。

我的爺爺伯父早已去逝,也長眠在奶奶的周圍。村裡人越來越少,最終人走空了。父親把老家屋裡的櫃子桌子凳子等可用之物搬到了小店鎮上的住宅。我想,當年爺爺背井離鄉到了圪樓溝,快一個世紀後,父親又回到了小店鎮這個起點,他們完成了一個輪迴麼?幾年前,父母也先後故去,並回到北上……

至今遺憾的是,我們居然沒有爺爺、伯父的任何照片。爺爺一直留著長鬍子,很瘦的臉,很像畫家齊白石的模樣。我也一直記著這樣的情景:圪樓溝的溝底下,爺爺肩扛著一大蘿頭蜀黍茬,一步一步慢慢往家挪。

然而,有關圪樓溝人與物的所有影像一點兒都沒有,昔日的音容笑貌、苦難悲傷都遠去了。我們的下一代,永遠再見不到那個小村了。我只有用文字記錄下來,一定並不精準,但滿含著我的懷念。

站在這片瓦礫廢墟面前,我想了很多很多。眼前的確不是名勝古蹟,也不是名人故居,只是幾代普通平凡之村民繁衍生存的地方,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世無爭,勤勞堅韌,任憑風吹雨打、花開花落。我想,圪樓溝就是一一部歷史、一段記憶、一個符號;如能在地邊樹一塊石碑,刻上一段文字,銘記圪樓溝,那該多好。

對面的土崖上有迎春花正在開放著,那綠綠的藤條垂下來很長很長......

2020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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