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老曹
01
清晨,老屋的客廳灑滿了陽光。
光線穿過窗臺上君子蘭肥厚的葉片,鋪滿了看起有些陳舊的瓷磚地面。
我看見那光線中有些灰塵在毫無規律地飄舞著,不知道它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母親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我講述著那些小時候的陳年舊事。
此刻,我彷彿在那片光影中看見一個胖胖的少年,他時而開懷大笑,時而故作鎮靜,時而奔跑跳躍,時而踉蹌跌倒,時而喜上眉梢,時而愁容滿面。
那些灰塵還在飛舞著,那少年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我漸漸地入神,整個人癱軟地陷在沙發裡,那一刻身心是如此的放鬆,頭腦也令人愉悅的空空如也。
我閉上眼睛,摸到木質的沙發扶手上有一條深深的刻痕。
歲月早已將它原本鋒利割手的邊緣變得圓潤光滑。
好像,現在的自己。
我仔細地摸索著那條溝壑,似乎想尋找些什麼。
恩,我的童年便藏身於此,呼之欲出。
一碗白粥,一個饅頭,一個雞蛋,一盤拌著鮮亮辣椒油的白蘿蔔幹。
我對著陽光坐下,眯著眼睛,吃著我的早飯。
我吃得很慢,細細地品味這些毫不起眼,再家常不過的食物。
一種溫暖,通過喉嚨繼而傳遍全身,好像身體裡每個細胞都在跳躍著,歡笑著。
記得十五年前我離開家的那個清晨,也是這些早飯。
只是吃得匆忙,早已不記得是什麼滋味。
我隔著廚房的門,看見母親在客廳整理我的揹包。
那天同樣是陽光滿地,她彎著腰,頭髮遮住了臉,我看見幾根白髮。
十五年了。
這十五年,我有一個新名字叫:異鄉人。
02
出了我家的小區大門向右轉,就是這座小城裡唯一的一座山。
可能在見過大世面的人眼裡,它只能被稱為土包。
但對於我,它是山,是承載著我童年、少年所有喜怒哀樂的山。
通往山上的小路,早已不是記憶中那條塵土飛揚的土路,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漆黑油亮的柏油路。
入口處也攔上了一根橫杆,禁止機動車通行。
現在的季節已是深秋,一眼望去,小路蜿蜒,兩邊是一片片讓人感到溫暖的金黃。
金黃色中間,跳躍地點綴著些紅色的楓葉,像一盤讓人思鄉時能夠落淚的家常菜。
再向上看去,則是藍得過分的天空,沒有一絲雲的干擾。
信步走上小路,穿過那根欄杆,彷彿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胸中一直壓抑著的那團東西,似乎被已經有些寒冷、凜冽的空氣衝破,變得無比暢快。
偶爾有風吹過,鑽進我的衣領,我縮縮脖子,心想這秋天的風都還和從前一樣。
有一片黃葉從樹上飄落,落在我的面前。
我彎腰拾起,把它放在眼前,對著陽光。
那些葉脈的紋路彎彎曲曲,好像那些預示著命運的掌紋。
這一片葉,被風吹落,搖搖擺擺,他不知道離開大樹後自己的歸宿。
他是喜歡就躺在大樹腳下等著被泥土掩埋,還是喜歡被風吹得更高,飛得更遠?
我不知道。
他也許也不知道,因為這風來得太快,也太突然。
以至於他還沒有想好,也沒有來得及找個算命先生算上一卦,就開始了完全未知的旅程。
我想了良久,走到那顆大樹下,把他放在樹根附近。
找了一個小石頭壓住他。
心裡默默地說,你就是一片小樹葉,別跑得太遠,外面風大雨大,還是在家裡好一點。
記得十五年前我離開家的時候,也是一個深秋。
那天也颳著風,路邊的黃葉在上下飛舞著,好像在為我送行。
我回頭,透過漫天飛舞的黃葉向我家陽臺望去。
母親站在陽臺上向我揮手,我也揮了揮手,轉身上路。
等我再次回頭的時候,我看見母親用衣袖擦著眼角。
十五年了。
這十五年我如同一片黃葉,從未落地,隨風飄舞,倍感孤獨。
03
我的路被一隻松鼠攔住。
他的那對大眼睛咕嚕咕嚕地轉著,身體跳躍著向我靠近。
他正對著我站在路的中央,歪著頭,向我伸出雙手。
我笑了,掏出褲子口袋裡的一包花生,拿出一顆遞在他的手上。
他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花生送到嘴邊,片刻過後,花生殼落在地上。
我又取出一顆遞給他,繼續向前走。
他捧著花生也一邊吃一邊跳躍著前行,恰好與我同路。
一個人,一隻松鼠,並肩而行。
我隔一會兒便會遞給他一顆花生,他便捧在手上陪我走路。
這讓我感覺很愜意,有人陪伴的路也顯得不那麼生冷,不那麼孤單。
另我感動的是,他願意陪著你,陪你走過你自己認為,或者他認為你會孤獨的路。
走了一會兒,他突然站住。
我以為他又想要花生,便又掏出一顆遞給他。
他接在手裡,同樣是雙手捧著,卻沒有吃。
他還是歪著頭用大眼睛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後轉身跳躍著進入了屬於他的那片樹林。
身手敏捷地攢上樹梢,站住,遠遠地看著我。
我想可能他該回家了,於是向他揮了揮手。
他可能怕花生掉了,所以沒有和我揮手,只是那樣定定地看著我。
我轉身繼續走,我沒有回頭,我不知道他還在不再那裡。
不過我想,可能下次我再走上這條小路,便可以再次與他相見了吧。
他好像是我的老朋友。
我離開了一段時間,他便在這裡耐心地等我。
我回來,他便喜笑顏開,歡呼跳躍,然後陪我度過我們交集的這段時間。
十五年前我離開家的時候,一個朋友開車送我。
他一邊開車一邊遞給我一包花生,說這是他昨天晚上自己炒的,特別香,帶在路上吃。
他絮絮叨叨地說,家裡有什麼事都不用擔心,一切都有他。
沒事就打個電話回來,嘮嘮嗑。
我將頭望向車窗外,陽光刺得眼睛癢癢的,一邊吃花生一邊聽著他的嘮叨。
十五年了。
這十五年我偶爾會買些花生來吃,但是都沒有了那樣的味道。
04
人年紀大了一點,便會思念家鄉。
在外面受了委屈,便會思念家鄉。
仰頭看見月圓,便會思念家鄉。
低頭讀一封家書,便會思念家鄉。
當年出發時候的雄心壯志,現在想想,也許就是那些年輕氣盛的衝動。
又或許,我們早已忘記自己出發的原因,早已看淡那些念念不忘的追逐。
每個異鄉人,都曾幻想著衣錦還鄉的那天。
每個漂泊在外的人,都有著太多的身不由己。
每個離家的遊子,都明白"意恐遲遲歸"的意義。
閱讀更多 心樂集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