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的祕密

五年前的春天,公維山出殯。那天上午,楊士奇去趕了一次集。/<font>

第二天,雲蒙湖邊的山崗上,面對連綿的群山和湖水,楊士奇和我並排而坐,談起那個纏繞他一生的人——公維山85歲去世,去世前兩年患上老年痴呆,親屬皆不認,只記得楊士奇,一見他,便一臉驚恐,像犯錯誤的小兒般躲避到秫秸垛的另一邊,呆立不動。/<font>

土匪的秘密

桃花正豔,送葬的人群穿過賞花的遊客,給春光一道人文的風景。鄰村的大集上,楊士奇剛賣了三斤蘋果,四斤胡蘿蔔,收入二十二塊六毛錢。/<font>

此時,作為記者和採訪對象,我們之間公事公辦的對話已結束——這年春天,本省遭遇五十年不遇的大旱,我來到受災最嚴重的山區,找到六十多歲的村支書楊士奇。他帶我從山上到湖邊走了一遭,湖水瘦成了一條細流,幾十年前的電灌站早已廢棄,漫山的桃樹望著近在咫尺的湖水,開出稀稀拉拉瘦弱的花朵。/<font>

職業慣性促使我屏息凝聽。他接下來要講的故事才是採訪的開始。/<font>

土匪的秘密

“你看到眼前的湖水了嗎?雖然現在看著不起眼,你以前來過?那我就不用形容了,平時它的水量是現在的一百倍。往東能看到邊,東西不寬,但你要是站在南邊北望,看不到頭。那年冬天,湖還沒有,我們的村莊也不在山上。”楊士奇伸手指向湖心,“我的家在那裡。”/<font>

1959年冬天,汶河邊的平原。楊士奇15歲。飢餓把他框死在門框上,若用去一丁點兒力氣,體內僅存的精氣就飄散掉了。第一場雪還沒下,村莊周圍湧來了大批外地人,他們扛著鍁,喊著口號,在汶河邊剷土。人越聚越多,後來村裡人也被動員了起來,喊聲傳進楊士奇的耳朵裡,一個大湖即將誕生。/<font>

臘月,楊士奇被趕到工地上。民兵連長扔給他一隻鐵鍁,說:“便宜你個小地主,到這裡幹活不至於餓死。”混在貧下中農隊伍裡的少年楊士奇開始拼命幹活,換取一天三個高粱窩頭。/<font>

土匪的秘密

幾個月時間,汶河消失了,一個個巨大的天坑出現在原來的河灘上。抽水機日夜不息,把坑底的水抽出來。後來楊士奇被分配去往外運土,一個成年人在後面推車,他在前面拉。推車人名叫公維山,鬍子拉碴的中年男人。/<font>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以前聽說過,公維山曾是這一帶著名的土匪,解放前強姦過三個小媳婦,綁過票,活活餓死了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他的成分偏偏又是地主,1948年土改,地被分掉了,媳婦也被分給了鄰村的佃農,只剩下兩個兒子,其中一個還沒斷奶。解放後,別的土匪該槍斃的槍斃,該亂棍打死的打死,他卻僥倖逃脫,拖著一條殘腿,每天拎著沒斷奶的孩子到村裡討奶喝。/<font>

楊士奇拉著車子拼命往坡上爬,公維山一瘸一拐鉚足了勁,臉上茂密的鬍鬚猙獰著四散。別人的車子呼呼往上竄,他們在泥濘中艱難挪行。走到一半,拉車的韁繩崩斷,小車瞬間倒扣過去,把公維山埋了個嚴實,剩了半口氣。/<font>

楊士奇始終沒和他說過一句話。“小地主和大地主,”幹活的人累了就過來踹他們,晚上開批鬥會,讓地主學狗叫。楊士奇不學,站在一邊發呆,民兵連長竄過來甩他一個嘴巴子。公維山學得惟妙惟肖,引得附近的狗也狂吠起來。/<font>

土匪的秘密

月掛中天,別人鑽進窩棚睡了,這二人還得推十個來回。一個來回半小時,推完了土,睡上不到三個小時又被人踹醒,接著推土。楊士奇的娘來給他送棉衣,看到他被凍得發紫的手和腳,蹲在地上哭了兩個小時。公維山第一次說話,他給楊士奇披上棉衣,說:“死不了就是萬幸。”/<font>

楊士奇的氣力被耗光了,拉車就不是拉車,而是公維山在後面頂著他往前挪動。速度越來越慢,別人推兩車他們才推一車。後來,他們乾脆被扔到坑底的泥水裡挖土。寒冬臘月,水只要靜止一分鐘就漂起冰碴。全世界的地主右派反革命都被扔到了泥水裡,他們的腿早就失去了知覺。別人跳到岸上圍著火取暖,他們只能站在水裡想象火的樣子。/<font>

楊士奇覺得自己離死不遠了。/<font>

臘月二十三,夜裡,沒有月亮。挖完了最後一鍁土,老少二人幾乎爬著朝睡覺的窩棚進發。猛然間,公維山站起身,拖起楊士奇往村莊西邊的山上跑。楊士奇驚奇地發現,殘了一條腿的公維山,在冰水裡浸泡了半個月,竟然還能健步如飛,把黑夜呼啦啦甩到身後。/<font>

土匪的秘密

“當時,我們就坐在現在坐的位置,”老年楊士奇拍拍屁股底下。/<font>

公維山問眼前的少年:“你是不是怕我?”/<font>

楊士奇木木地發呆,他已經兩天沒吃飯了,現在最想做的,是把雙腿鋸掉。“反正明天就要死了,餓死、凍死、累死,或者我們跳崖自殺。”“啞巴”公維山的嘴成了快板,“死之前我要告訴你,我是當過土匪,但沒害過人,過去講劫富濟貧,我雖沒濟貧,但也沒害過老百姓。”/<font>

多年後楊士奇琢磨出來,這個寒風怒吼的夜晚,公維山在向他吐露一個將死之人最後的秘密。/<font>

“知道我為什麼參加土匪嗎?你當然不知道,沒有一個人知道。”公維山乾笑兩聲,“其實最早,我參加的是國軍。”/<font>

土匪的秘密

楊士奇瞪大了眼睛,國民黨反動派,那是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他想起早年被亂棍打死的爺爺,1948年還鄉團回來的前一天夜裡,爺爺就被裝進麻袋,扔到汶河灘上亂棍打死了——方圓幾十裡最大的老地主,一輩子省吃儉用積攢的幾百塊大洋被哄搶殆盡。/<font>

公維山接著回憶:“1938年,我18歲,省主席沈鴻烈打游擊到了沂水。那時我在私塾裡混了幾年,覺得讀書沒意思,跟著我爹做買賣,到沂水去販山貨。也趕巧了,鬼子剛打進來。走到一個山溝,響起了槍聲,一群隊伍在前面幾百米打槍,不一會隊伍多了,一顆流彈打穿了我爹的天靈蓋。/<font>

“我顧不得我爹,跑到一個山洞裡躲了起來。天黑出來,剛走到我爹的屍體前,就被一夥隊伍圍住了。為首的排長指著我爹的屍體說這是被鬼子打死的,你要不要報仇?我一邊哭著一邊點頭。排長扔給我一身軍裝,幾個士兵幫著葬了我爹,我就參加了隊伍。/<font>

“我們天天鑽山溝,尋找鬼子。找到了,不管他們人多人少,衝上去就是一頓亂打。我見過兩次沈主席,瘦高個,還跟我握過手。你問哪個沈主席?那時只有一個省主席,從青島那邊過來的,後來幹不下去跑到了重慶。/<font>

土匪的秘密

“我們當然也是游擊隊,還有哪個游擊隊?不是一回事。我親手殺死過兩個鬼子,你不信?鬼子太少,好幾個月找不到一個,他們槍也好,一個能打我們十個。二鬼子多,懶得殺,殺了也沒用,殺他們還不如殺一條狗。你問我的腿是怎麼瘸的,那是最後一次,1942年吧,我們一個連被包圍在崮頂,打到最後,全連只剩下了十幾個人。後來實在沒辦法了,連長帶頭往山下跳,我還沒跳,就被打穿了膝蓋。爬到懸崖邊,滾下去。大命不死。其他人都死了。/<font>

“戰鬥結束,土匪劉鬍子跑來打掃戰場,把我給救了。從此,我就參加了土匪。又過了幾年,劉鬍子被八路軍剿了。我跑回村裡,奪回被佃戶私吞的田地,到沂水遷回父親的墳,娶了媳婦。後來土改,有人認出我當過土匪,是劉鬍子的二當家。地又沒了,媳婦也沒了,還留下兩個拖油瓶。幸好,他們只知道我是土匪,卻不知道我是蔣匪。知道我是蔣匪的人都死了,沈主席估計知道,不過他早跑臺灣去了。”/<font>

土匪的秘密

“那晚,我們找了一個背風的山崖,公維山說:‘爬上去,然後跳下來,一了百了。’我們爬到一半,崖下傳來腳步聲,望下去,是一群舉著火把的民兵,槍口往崖上舉。然後,我們被押回工地幹活,直到水庫蓄水。”楊士奇說。/<font>

公維山又恢復了沉默,連續幾個月一句話也不說,坐實了“啞巴”的外號。/<font>

蓄水了,家園毀了,村莊大批搬遷,三個村合併成了一個村。楊士奇跟著母親把家當搬到山坡上,建起一座簡陋的團瓢。有一天他走在大街上,看到了已是同村人的公維山——第一次在對方眼裡看到了驚恐的表情。/<font>

土匪的秘密

“文革”開始那一年,地主和地主崽子們被關到大隊院的牛棚裡,一個一個輪流批鬥。先是公維山,土匪、地主兩項罪名讓他捱了幾十個巴掌,頭髮被薅掉一半。最後是楊士奇,他走出牛棚的剎那,回頭掃視室內剛接受教育的十幾個老少地主、右派,別人都耷拉著腦袋,唯有公維山睜著一對血紅的大眼,死死盯著他。/<font>

此時的楊士奇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面對貧下中農一浪高過一浪讓他交代問題的呼喊,他忍不住回憶起七年前那個寒風怒吼的夜晚,剛要張開嘴,眼前又是公維山血紅的大眼。最終,他一句話也沒說。/<font>

睡到半夜,牛棚裡響起顫抖的鼾聲,楊士奇睡不著,那雙眼睛老是在他眼前晃動,由虛變實。果然,他看到公維山蹲在他面前,一根削得尖尖的竹棍抵住他的喉嚨。他下意識喊了一聲“公叔——”竹棍停住。他顫道:“我有一兒一女要拉扯。”四隻眼睛攪在一起。十分鐘後,公維山退到牛棚的角落裡,裹緊衣服睡死過去。/<font>

從此,走在路上,睡在床上,楊士奇都生怕有人破門而入,拉他去批鬥倒不怕,他怕的是一根尖尖的竹棍。又過了十年,他破天荒成了村支書,帶人去各家各戶收提留款、各種烏七八糟的集資,公維山的兩個兒子死也不交,年近七十的公維山拿著刀逼兒子們交錢。從此,只要是村裡的事,公維山要錢出錢要力出力。/<font>

每年大年三十夜裡,楊士奇家門口都會被人放上一箱蒙山大麴酒、一條泰山煙,還有一根尖尖的竹棍。他照單全收。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被封死在雲蒙湖邊的蘆葦蕩裡。/<font>

土匪的秘密

“這幾年人們都去打工了,村裡就剩了我們幾個老人,和娘們孩子湊熱鬧。本來我早不當支書了,年輕人不願意當,去年我又接過了擔子。”楊士奇說,“天旱也沒人管。蘋果桃子賣不了幾個錢,鄰村逢集,我就去湊湊熱鬧。雲蒙湖的水就在眼前,卻一滴也抽不上來。”

他接著又轉回話題:“40多年了,你是第三個知道這件事的人。”我問他為什麼偏偏告訴我。

他說:“憋在心裡不痛快,反正你是外人,不在我們村。

”我說:“我可能會寫出來,這樣就有更多人知道了。”

楊士奇用手撓撓滿頭的白髮,望向二里地外飄揚著紙花的一座新墳,繼而用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著我。/<font>

一分鐘。血紅散開。他笑了:/<font>

“那件事,現在看,算個雞巴毛事?”/<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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