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何的老伴快不行了！
醫生說，冠心病引起的多種併發症，治療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如果選擇住院，頂多能多延遲兩三個月的生命。
老何心裡悶悶的，上醫院之前，他就猜到老伴情況不大好，但他還是抱著僥倖的心理，覺得也許只是小問題，所以沒通知孩子。
老何說不住院。他要帶老伴回家。
不是他捨不得錢，他有存款，孩子們也出息，醫藥費能掏得出來，但他不想老伴最後的時光，是在醫院度過的。
老何顫顫巍巍地從醫生辦公室出來，老伴還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他，老何趁著人多，老伴沒注意到他，悄悄拐到走廊另一邊的樓梯口，他靠在牆邊，渾濁的淚，忍不住打溼雙眼。
他捨不得她，細細算起來，他們一起生活了六十年了。老何不敢想象失去她的生活，將是什麼情景。
漫天的悲傷，將老何裹著，老何哭了一陣，想著老伴還在等他，於是擦擦眼淚鼻涕，深吸幾口氣，然後走向醫院嘈雜的過道，走向那個已經78歲的老婦人。
老伴安靜地坐在那裡，這幾年，她越來越遲鈍，漸漸不愛與人講話，像是把自己包裹在那每況愈下的軀殼中，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老何走到她面前，動作輕柔地把她從椅子上攙扶起來。
老伴好半天才問：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沒什麼大毛病，回家好好休養一陣子就好。老何故作輕鬆地回答。
老伴沒懷疑，她嘿嘿地笑，那沒戴假牙的牙齦顯得光禿禿的，她略顯得意地說：我就說不用來，你非要讓我來，這下放心了吧。
老何也無奈地跟著笑了笑。
02
回家的公交車上人很多，有一對年輕的小情侶給他們讓了座。
老伴最喜歡坐在公交車上看風景，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車子駛過一段空曠的路，老何突然發現，老伴的頭髮沒剩多少了，陽光把她的頭皮照得粉紅，星星點點的老年斑，也顯得格外明顯，她臉上的皺紋，橫的豎的，多的數不清。
十幾年前，她還愛對著鏡子數皺紋，感嘆歲月匆匆，後來，她就隨便時間糟蹋這張老臉了。
老和心想，她真的老了，但她也年輕過，曾經也是個水靈靈的小姑娘，他娶她時，她才17歲，如花似玉。
在老何還是小何的時候，村裡有名的媒人給老何說了門親事。小何還沒見過對方，婚姻大事就被安排下來。
在熱鬧的鞭炮聲，她坐著紅花轎被抬到小何家。
直到入洞房那一刻，小何用秤桿揭了她的蓋頭，才看清這個要和自己過一輩子的人是什麼模樣。
她模樣俊俏，又黑又長的頭髮，一半盤成漂亮的髮髻，一半整齊地散落在肩膀上，她的眼睛始終低垂著，不敢看小何。
兩人在床沿邊坐了許久，小何才敢伸手去拉她的手。
雖然入了洞房，做了男女之間的事，但他們花了好長時間，才互相熟悉，互相變得親密。但在外頭或者是有外人在的時候，他們互相都離得遠遠的，講話的時候，也十分客氣，好像是生疏的陌生人。
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的感情特別好。
03
她懷孕的時候，肚子總是餓，但作為新媳婦，不敢貪嘴，每次一大家人一起吃飯，她總吃得很少，夜裡常常餓得睡不著覺。
小何心疼她，於是盛飯的時候，會悄悄給她藏個紅薯，或者是毛芋，等沒人的時候，悄悄拿給她吃。
後來分了家就好多了，她想吃什麼，吃多少自己決定，她總是變著花樣做各種麵食，做各種菜，餓肚子的情況越來越少。
他喜歡看她吃東西的模樣，他覺得她吃東西的時候，充滿了煙火氣。她無論吃什麼都能吃得很香，有旁人的時候，她會矜持一些，細嚼慢嚥，沒旁人的時候，她狼吞虎嚥，常常一頓飯下來，嘴邊上衣服上都能沾上飯菜。
他總笑話她像個孩子。
他心裡知道，她小時候差點餓死，所以，她對吃情有獨鍾。
他們一共生了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年輕時候，每次忙完農活，她洗了頭，小何就喜歡給她梳頭，一遍遍地梳，他喜歡她的髮絲在他手上輕輕流淌的感覺。
後來年紀大一些，她的頭髮開始有了白頭髮，頭髮也落得厲害，她就把長髮剪了。
隨著孩子們漸漸長大，小何變成了老何，妻子也從水靈靈的姑娘，熬成了婆婆，當了奶奶。
這幾十年來，老何沒太大的本事，小打小鬧掙些錢，都交給老伴打理這個家。
老伴賢惠，從沒嫌棄過老何，無論老何掙得多少，她從不抱怨，也不愛與人攀比，一輩子默默的。
她耐心照顧孩子，貼心照顧老何，細心照顧老人，一個家，被她安排得一絲不苟。
老何曾以為，自己能享她一輩子的福，沒想到臨到頭，她的身體先出了問題。
04
晚上回家，老何給幾個孩子打了電話，他沒告訴他們老伴生病的事，只是讓他們有空多回來，他和老伴都對他們想念的很。
幾個孩子拖家帶口，輪著回來了一遍。家裡熱鬧了一陣，老伴身體不好，沒能像從前一樣，給兒孫準備他們喜歡的食物，為此，她有些愧疚，總覺得讓他們白來了。
老何私下勸了好久，她才寬心。
老伴似乎察覺到什麼，有一天，她突然聲音顫抖地問老何：人死後會去哪兒？是不是真的會被閻王派來的小鬼抓走？
老何說：壞人才下地獄，好人會升天。
老伴說：奇怪，年輕時候不怕死，這到臨老了，突然有點怕死。
老何心裡酸酸的，他握住她的手，勸她別胡思亂想。
每晚睡前，他們都會躺床上聊天，有時候聊身邊的家長裡短，有時候聊將來的生活，更多時候聊兒女。老了以後，生活變得緩慢了，就經常聊過去事。
每次，一個小小的話題，他們都能聊上好幾十分鐘，聊完天，他喜歡拉著她的手睡覺。即使知道睡著以後，手會鬆開，但幾十年來，每晚睡前，都習慣和她十指交叉。
這段時間，老伴漸漸懶得說話了，有時候，老何說好多句，她才回應一句。
05
一天晚上，老何無意中提起，她做的雞蛋麵很好吃。第二日，老伴突然起得很早，她強撐著病體，給老何下了一碗麵，上面鋪了兩個煎的金黃的雞蛋。
老何看見她那碗同樣鋪了兩個雞蛋，才安心吃起來。
老何責怪不該操勞。
她說：我不是怕以後沒機會嗎？
老何不再說話，他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那天下午，老伴披了件小毯子，躺在門前曬太陽，老何去地裡折菜時，看見她睡著了，他幫她把毯子掖好。老何摺好菜回來，老伴還在睡著。
老何察覺到不對，他過去摸了摸她的手，已經涼了。她的神情很安詳。
老何心裡空空的，但眼睛很乾，他沒哭，他靜靜地坐在她的身旁，默默地陪了她一會，然後給兒女打電話。
老伴的葬禮辦完後，老何搬到大兒子家住，兒子媳婦把他當孩子一樣照顧，但他心裡卻覺得始終無法適應當下的環境。
有一天，孫女給他帶來一盒精美的小點心，他一個都捨不得吃，孫女讓他吃，等吃完了再給他買。
他順口就說，要把小點心留著給老伴吃。他記得老伴最喜歡吃這樣的小點心，他說完，才察覺到，她已經不在了。他心裡一陣空蕩，覺得吃什麼都沒意思。
老何提議要搬回去住，他說，只有回去了，才能感覺到她在。
兒女都放心不下他一個人住，不讓他搬。
他絕食，不睡覺，像個小孩一樣鬧脾氣。
最終兒女同意了，他們要給老何請保姆，但老何不願意和別人生活在一起，最終，他們拿了點錢，交待老何的鄰居，每天去看看老何。
在舊房子裡，老何每天自言自語，他把想對老伴說的話，都說給空氣聽，假裝她能聽見。
有天晚上，老何睡著了，在夢裡，他聽見一陣鞭炮聲，抬頭看見有人抬著紅花轎到他門前，一群人簇擁著他上前，把花轎裡的新娘背下來。
入洞房時，老何揭開新娘的紅蓋頭，新娘如花似玉，一雙大眼睛，始終低垂著，不敢看老何。
老何的夢，再也沒醒來，第二天傍晚，鄰居按時來看老何，發現沒動靜，於是進屋看了看，發現老何一臉安詳地躺在床上，身體早已變得冰涼。
那天，距老伴過世的日子，才過去兩個月。兒女們都說，老何捨不得他們的母親孤單一人在另一個世界，他們將父母安葬在一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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