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塞》中文第一版，马振骋 译
《小王子》作者过120岁生日的时候，他当初的奇怪之举都要被遗忘了：他写《小王子》是一件很奇怪的事，1943年这个作品在纽约出版的时候，对它的一种典型回应是——作者的插图画得很傻，以及故事本身偏于多愁善感了。他那些赖以成功的题材，都被放弃了，他的极具感染力的“行动哲学”，一时也消失了。
他没过一年多就彻底消失在了空中。于是《小王子》也变成了一种对自己结局的预言，神秘莫测。
其实他早就进入了厌世的轨道。我曾那么喜欢的《人的大地》（1940年出版），现在重读，也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他总是在颂扬接受任务、友爱、团结，在一个团体里扎根，在一个地方扎根，然而之所以如此颂扬，正是因为这些东西都无法做到。
他飞的是邮航，那种服务很快就要完全商业化了。“任务”二字将越来越缺少英勇的要素。向死而生的卓越追求势必不能成为常态。
目光如炬的萨特认为，《人的大地》最出色地阐明了海德格尔的论点（我想那是说关于人力被技术取代的焦虑）；而波伏瓦的评价更犀利，更旁观，她说，圣埃克絮佩里不过是叙述了一种相当模糊的人道主义，而且冗长而晦涩。
《要塞》这部他在晚期用力最多的随笔断片集，则遇到了更加激烈的质疑。那主要是因为，当时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对纪德《人间食粮》的模仿，以及对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致敬”。更何况它很粗糙，重复的表述很多，跟他那些生气勃勃的小说，如《南线邮航》、《夜航》相比，是十分的单调而说教气十足。
中文版的《要塞》得到译者马先生的整理，他做了删削精粹，这个本子至今都被我喜欢。我一点都不觉得，对前人前作的“重复”有什么问题。他被人传颂的话“今早我也修剪了我的玫瑰”，是对伏尔泰的名言“必须耕种我们的花园”的改写。当年这种改写受到嘲笑。不过这两句话，都是值得经常重复的良言。
确实要承认，他的人道主义是表述得不太好的。而《要塞》里，他建了一座人道主义的、文明的要塞，需要保卫它来抵御各种威胁——从极权政府，到那些没有灵魂的机器。这个角度很大，不过也许，它的确需要《小王子》亲切近人的补充：你抬头看，问问绵羊今天吃了花没有？大人都不懂得这有多么重要。
然后是联系。《要塞》是处处强调联系的，它说，对人来说，唯有联系最重要。这很具有前瞻性，我们会想到最先进的物理科学里，把时间、空间都解释为种种关联的做法。那个孤寂、壮烈、重任在肩的飞行员，那个每每为大多数人的平庸人生而感慨的作家，在他最后的思考中强调结构、建设、系统、组织。
这组织仍然脱不掉一种部落气息，有一个父亲般的首领天天在指导工作，巡视生产，像牧羊人在放牧羊群。但这几句话总是在说真理：“文明之所以是一种看不见的幸福，是因为它不是建立在各种事物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各事物的连接的基础上的。这连接是看不见的。没有别的解释，只能如此。”
而也正是部落气息，使得圣埃克絮佩里停留在现代化门槛的前边，没有跨过去。
他不想跨过去，也不能跨过去，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对机器的信任，是以把机器“人化”为前提的。可未来世界的问题恰恰在于，人要被变成机器，被它们取代。所以，他宁可飞行器简陋一些，技术停滞不前，他宁要肉包铁，以《小王子》中所写的沙漠迫降这么浪漫而危险的事情为常态，也不想看到安然起降的“铁包肉”的一天到来。
在《给一个人质的信里》，他这样写：“人的尊重！人的尊重！这就是试金石……生活创造了秩序，而秩序没有创造生活。”他应该厌世，离开了厌世就没有《小王子》，离开了失败的《要塞》，他的悲剧就不再显得那么神秘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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