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山鬼》:生命期待美麗的綻放

中國這個詞本來是一個地域概念,也是一個文化中心概念。在古代的一定歷史階段中,所指中國其實就是黃河中游地區。

中國文化在許多不同的地域裡起源和發展變化。其中最大端是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

屈原《山鬼》:生命期待美麗的綻放

先秦時期的諸子百家屬於黃河流域文明,屈原則是發源於長江流域楚文化的代表人物。餘秋雨在他的新書《中國文化課》中,認為屈原比先秦諸子中文學水平更高的莊子,更勝一籌。

以屈原為主要作者的《楚辭》,開中國文學語言以華麗為特徵的文學流脈,影響了後世的漢賦和六朝的駢文等文體風格。

和《詩經》樸素的文風截然不同,《楚辭》語言華麗,神話色彩濃郁,感情更強烈,篇幅宏大。其中《楚辭·九歌》是屈原利用祭神樂歌的文學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感情的一組作品。

屈原《山鬼》:生命期待美麗的綻放

《九歌》共十一篇,第一首是迎神曲,最後一首是送神曲,中間九首各祭祀一位神靈。《山鬼》是其中比較特別的一篇,可將山鬼理解為一個山中女神。

在關於山鬼原型眾多的解釋中,比較被較多認同的一個解釋,是郭沫若的看法。他認為山鬼寫的是瑤姬的故事,瑤姬是炎帝的小女兒。據古代文獻記載:天帝赤帝(炎帝)之女,名曰瑤姬,未嫁而死,葬於巫山之陽,精魂依草,實為靈芝。

未嫁而死,代表著一個美麗的生命,沒有得到完成。一個女孩自然性的生命過程是開花結果,即出嫁生子。按中國古代的解釋,瑤姬這種死而未嫁之人,怨氣難消,陰魂不消散,四處飄蕩。天帝看到後覺得很不安,怕她影響到人類世界的正常生活,就委派她做了巫山女神。這也就是宋玉《高唐賦》中的高唐神女。

巫山女神包括許多的文化內涵,在宋玉的《高唐賦》中,高唐女神的故事,背後其實是一個美麗女性對性的滿足的期待和要求。但這種期待和要求不能理解為純粹縱慾享樂的故事,其中隱含著人類最深刻的對生命的期待、願望和悲傷。

屈原《山鬼》:生命期待美麗的綻放

整個《山鬼》寫的是一個美麗女子對愛情的失望,郭沫若把它解釋為瑤姬的故事,因為瑤姬也是愛情得不到滿足,生命得不到實現。

香草美人

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因為《九歌》原本的用途中用來祭神的,《山鬼》中具體描述的東西,可理解為帶有表演性,可以用歌舞的形式來表演。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在山的彎曲之處,影影綽綽有一個人慢慢出現。如果是一個歌舞場面,可以看做一個演員的出場。一個披著香花香草,打扮得很美麗的女子,從一個隱蔽的地方慢慢顯現出來。

楚人之俗敬鬼神,以鬼為神,他們歌頌的鬼,有血有肉、有情有義。因而“既含睇兮又宜笑”,眉目傳神,笑得很迷人。

“子慕予兮善窈窕”,你喜歡我就是因為我長得很漂亮吧!予,是山鬼的自稱。子與下文中“靈脩”“公子”“君”都是指山鬼愛慕的人。這樣的語言,讓一個真率大膽的女鬼形象展現了出來。

屈原《山鬼》:生命期待美麗的綻放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赤豹拉車,後面跟隨著狸貓。用香木做的車,上面插著桂木,有一些香草類植物,做車上的旗子。這樣的描寫,一方面和《離騷》《九歌》當中其他篇,以香花香草表現內心情操一致。另一方面也和山鬼作為山上的神靈形象相一致。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從一個隱蔽的地方出來到一個幽會的地點,她帶來了她所採集的鮮花,送給她的情人。

屈原在《離騷》中對自己的描寫:“扈江離與辟芷合,紉秋蘭以為佩”、“朝搴阰之木蘭合,夕攬洲之宿莽”等句中,將種種香草加諸在自己身上,暗喻自己有高潔的品質,這與山鬼的形象又何其相似!從這個角度說,山鬼分明就是有著高潔品質和遠大政治報負的屈原的化身!自屈原起,以香草美人作為高潔人格的象徵,也影響了後世許多文人。

九死尤未悔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來到幽會之地,卻沒有見到期待的心上人。“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我住在森林的深處,終日不見天日,路也不好走,因此來晚了。因為來晚了,所以錯過了幽會的時間。這是在埋怨自己,其實也是為自己沒等到要等的人找個理由。

接下來寫她孤獨等待的樣子。“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她屹然獨立於山巔之上,山很高,雲在腳下飄蕩。“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周圍感到昏暗,看不到邊際。東風颳得很緊,雨神嘩嘩地落下了雨。即使她的心和周遭的環境一樣暗淡,依然在無悔的等待!

屈原《山鬼》:生命期待美麗的綻放

屈原在《離騷》中寫道:“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尤未悔”,這份對於理想“九死無悔”的追求,與山鬼對於心上人無怨無悔的痴心,難道不正是一致的嗎?這些都是作品對於屈原自身志向的表達,但《山鬼》的特別之處不僅於此!

生命需要美麗綻放

留靈脩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採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留靈脩兮憺忘歸”靈脩,在《楚辭》中反覆出現的對男子的美稱。憺忘,無怨無悔。為了等待心上人,她忘了回去,卻也無怨無悔的一直在等待。“歲既晏兮孰華予”此句是全詩的詩眼,是詩中最關鍵的一句話。歲,指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時間的流逝,另一方面是生命的衰老。生命的流逝帶來了很大的焦慮與不安。

自古以來,男女在人類社會中分別承擔了不同的社會功能:女性應該是美麗和感性的。男性是智慧、理性和有力量。這不是一個自然性的社會差異,事實上在大自然中,往往雄性動物更美。只有人類才是以女性為美,因山可以看作是一種人類的社會文化分工。對於男性來說,當社會沒有意義時,回到女性身邊就是回到生命的美和感性。

屈原《山鬼》:生命期待美麗的綻放

對於山鬼這樣一個女性來說,她需要一個愛人,生命才能開放,一個女性的美麗需要愛情才能得到實現,而時間的流逝,讓生命中被期待的美麗,能得以實現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採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三秀,指靈芝,據說靈芝一年開三次花,所以叫三秀。於,同巫,在古代與巫字讀音相同。巫山之上石頭重疊,葛藤纏繞其間。她在山間採靈芝。由此也可見山鬼實際上就是巫山女神,而靈芝三秀實際上是她的精魄,如同《紅樓夢》賈寶玉戴的那個玉一樣。

這幾句詩表面上表現對男子的愛,實際上要表達的是對生命的愛,生命如此美好,而不能得到實現,這是一個無法忘懷、無法消逝的痛苦

生命需要按期待成長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閒。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閒。”她久久地等待自己的意中人,悵然而立,望了歸去。公子一定是思念我的,只是沒有時間來。前面為自己找遲到的理由,這裡又為對方未到約會地點找原因,以一種純真善良的的心推測對方。

“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山中人指山鬼,她以杜若這種香草作為芳香來源,渴了飲石縫裡流出來的山泉,住在松柏間這樣的自然環境中。“君思我兮然疑作”她在對心上人的反覆思念中又產生了患得患失的心理,公子他是真的思念我吧,先肯定之後又對此產生懷疑。女鬼對心上人的這種既失望又期待的心理,與屈原對於楚國的心情也是一致的。

屈原《山鬼》:生命期待美麗的綻放

在無盡的等待中,心中的悲哀之情日漸濃郁,“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鳴。”雷聲轟響,雨線交織,天地一片昏暗。猿很淒厲地啼叫著。在《水經注》中酈道元曾寫:“猿鳴三聲淚沾裳”,杜甫在《秋興八首》裡也有“聽猿實下三聲淚”的句子,在中國傳統文學中,猿啼傳遞著一聲悲哀的聲音。在這裡渲染了一種悲傷乃至淒厲的氛圍。“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風吹樹葉蕭蕭響,我日復一日對公子的思念不過是白白遭受憂愁的困擾。

這一部分中清泉和松柏表現了生命的純潔和高貴。如此純潔高貴的美好生命為什麼被拋棄、被遺忘、為什麼不能成長?

這讓人想起魯迅的小說《閏土》,大家都會記得關於少年閏土的那段描寫: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地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屈原《山鬼》:生命期待美麗的綻放

其實閏土本人並沒有受過什麼大的災禍,也無人苛待過他,可是當中年閏土以一個麻木寡言的形象出現在大家面前時,為什麼卻讓人心生悲哀呢?

因為那個熱情、充滿希望的少年,本身就是一個被期待的生命,這樣一個生命卻並沒有按期待的方式成長,他萎縮了,蜷曲成一種悲哀的狀態,魯迅寫出來了,這是一個敏感的人對於生命的悲哀,同樣這也是巫山女神和屈原的悲哀。這樣的悲哀並不僅是個體生命的悲哀,也是人類這種生命群體經常不得不面對的悲哀。

女鬼形象

這首詩的原型雖說是巫山女神,卻仍然以山鬼的形象出現。在中國文學中,女鬼是一個特殊的類型。女鬼總是特別的勇敢、特別的熱烈,並且在熱烈和美好當中,體現出對生命最強烈的渴望。

《聊齋》寫了許多女鬼。聊齋中有兩種女性形象:一種具有社會身份的人物,當然也是文學虛構,如大家族中的小姐夫人,她們的形象是矜持和循規蹈矩的。另一種類型就是花仙、狐妖等,年輕貌美,無所忌諱,在愛情關係中常釆取主動姿態。

屈原《山鬼》:生命期待美麗的綻放

女鬼的形象,是人們情感中所渴望的那種最熱烈的生命形象,在中國文學中,凡是跟情感有關的最熱烈的女性形象,通常都是由女鬼來擔當的。

也許只有女鬼才能無所畏懼,更大膽地表達作者內心深處的情感吧!為什麼《楚辭》有那麼濃郁的神話色彩,也是因為作者有許多無法直接表達,卻又不得不表達的情感內涵在其中。屈原渴望的生命價值的成長和實現,也只能以這樣含蓄不盡、華麗悲傷的形式才能得到更好的表達和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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