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蝸居》到《安家》 "房事"背後的社會生活變遷

2009年海清與郝平扮演的夫妻在《蝸居》裡買房,十一年過去了,他們在《安家》裡繼續買房。有彈幕說,“十年了,這兩口子從《蝸居》看到《安家》,成功把上海的房價從38萬元/套看到380萬元/套。”從“蝸居”到“安家”,兩部片名串聯起的正是國人社會生活版圖之變遷。

從《蝸居》到《安家》

從《蝸居》到《安家》:中國式講述的“房事”

《蝸居》中海清與郝平是一對懷揣著夢想的名校畢業生夫妻,他們想在大城市紮根,自覺被洪流裹挾著最終艱難地“上了車”。《蝸居》的故事鑲嵌於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背景下,彼時四萬億救市的刺激一經出臺,房地產迎來一輪“瘋漲”,人人都急著趕上買房黃金時代的末班車。劇中海萍為此付出代價是被明碼標價、一刻都不敢懈怠的生活:每天一睜開眼就有一串數字蹦出腦海,“房貸六千,吃穿用度兩千五,冉冉上幼兒園一千五,人情往來六百,交通費五百八,物業管理三四百,手機電話費兩百五,還有煤氣水電費兩百,也就是說,從我甦醒的第一個呼吸起,我每天要至少進賬四百…這就是我活在這個城市的成本。”

從《蝸居》到《安家》

《蝸居》中海清與郝平

而這一次,編劇六六補寫了她視角下中國人未盡的“房事”。買到一套房並不必然意味著高枕無憂生活的開始,更可能只是踏上了漫漫買房路的第一步:年輕人結婚需要新房,孩子大了需要換學區房,老人年紀大了要換電梯房……二胎時代、三代同堂,《安家》中海清和郝平再次搭檔出演的這對博士夫婦,就急需換一處更大的房子,既要考慮學區、交通和生活的便利程度,同時還要兼顧私人的工作空間,所幸,最終由孫儷出演的房產中介為他們找到了戶型特殊的跑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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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家》中海清與郝平

雖然改編自日劇《賣房子的女人》,但《安家》並未選擇從原作中繼承其現代職場的邏輯,而是將敘事的重心移向了家庭、親緣等倫理道德維度。如果說《賣房子的女人》是以一種“後現代個人”的觀念來答題:“買什麼房子就選擇了怎樣的人生”,那麼《安家》仍在“現代”的答卷上勾選了“家族”這一選項:房子背後是家庭生活的歌舞昇平和一地雞毛。

二者對應著兩種不同的生活觀念。《賣房子的女人》中獨居的老人篤信, “大家所有人,都是一人來一人死去。人本身就是孤單的存在。但是我即使一個人生活,也一點都不寂寞。雖然我從來沒想過結婚,但有一個你這樣的兒子也不錯啊。”這段信息量極大的獨白背後是一種更“時髦”的親緣觀念:孤獨但不寂寞,原子化的個體之間可以締結一種去血緣的親密關係。相較之下,《安家》的家庭觀念則更偏傳統,一個人如何生活始終是兩代人的事情。

這一差異化的選擇還與創作者的視角有關。六六在接受《娛樂資本論》的採訪中曾談到,日劇《賣房子的女人》中的角色在她看來“像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這一無任何血緣羈絆的修辭我們非常熟悉,而她持有的“三錯”理論:“所有人類問題都可以歸為三個類型,即上錯床、站錯隊、拿錯錢”,也就決定了在她的故事世界裡遊戲規則仍舊是極具倫理色彩的,因而角色分到的任務也只此三項:打怪、挖礦(攢錢)、交友(愛人)。

從《蝸居》到《安家》

日劇《賣房子的女人》海報

麥金泰爾認為,人類本質上是“講故事的存在,我們作為敘述性的探求者而生活著”。想要尋求“我要做什麼”的答案,需要回到“我自己處於什麼樣的故事之中”的問題中,而這個“講述性的故事”正是與個人主義傾向不同的、那些未經選擇的“共同體的故事”。儘管個人主義的模式試圖割斷“我”與“我生而帶有的歷史”,比如當改革開放向年輕一代正當化並推崇自我主義的敘事時,身為“50後”“60後”的父母們熟悉的卻是一套奉獻和犧牲的話語模式,二者之間的張力正是這一衝突的顯形。然而,“我的生活”故事終歸要內嵌於這些共同體的故事中。

房似錦們的崛起與女兒的贍養

以“親情”為由要求彼此精神和物質上的支持與付出,有掏空積蓄為兒子買房的過度奉獻型父母,也有吸女兒的血來養家中“獨苗”的爸媽,而是非、好壞與對錯早已摻在血緣牽絆深重的筋骨裡,難以算清。近年的熒屏上,在重男輕女思想之痼疾下艱難求生的女孩們開始走進觀眾的視線,從《歡樂頌》的樊勝美,到《都挺好》中的蘇明玉,再到《安家》的房似錦,她們被剝奪接受同等教育的權利,被逼成為“扶弟(哥)魔”,沒有最慘只有更慘。小房子坐在爺爺自行車後座上逃離建在懸崖邊上的家,成為現實困境的一種想象式解決。

然而,有關“原生家庭”的種種爭議遠非如此乾脆利落。觀眾已經取得的共識是:如果無法感同身受其中的痛,無疑是因為幸運的拿到了命運發的一張好牌。如何和解?怎樣釋懷?當人們發現“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有可疑之處,想要斬斷骨血裡所帶來痛苦關聯的慾望正成為這個時代的一種症候。個人的道德主義堅持也許是一種答案,“我的責任僅侷限於那些我自己所承擔的”,所以房似錦為母親潘貴雨留下了兩萬塊的治療費,但選擇不相見,頭也不回的消失在走廊盡頭,為自己保留了恨的權利。

從《蝸居》到《安家》

《都挺好》中蘇大強和女兒蘇明玉

女性角色的困境只有這一種了嗎?倘若暫且擱置這是否為影視創作偷懶地複製粘貼和“批發”女主角的爭議,至少從呈現的結果來看,藉由這一形象完成了眾多女性被犧牲命運的血淚控訴。“房似錦們”之所以總能夠牽動萬千觀眾的心,不僅僅因為她們身上可見的“話題性”,還凸顯了一個現實的變化:即“女兒的贍養”成為一個公共性的議題,這勾連的是從傳統社會“子宮家庭” (uterine family)到現代社會“閨女家”出現的轉變。

所謂的“子宮家庭”即依附於父權的“母憑子貴”模式,母親通過生育孩子使得子女對母親的奉獻有認同感,家庭空間內部父親角色事實上的“缺位”及邊緣化,由此產生了一個“女人的社會”。女性在這一結構中既挑戰著男權,同時也為加固男性統治的規訓而添磚加瓦。房家父親的“失語”與潘貴雨的強勢互為因果,無獨有偶,《都挺好》中蘇大強與蘇母、《歡樂頌》中的樊家父母均是如此。曾經的母憑“子”貴與“養兒子防老”的觀念一脈相承,因而女兒只能被貶為是“賠錢貨”、工具人。然而進入現代社會,尤其伴隨計劃生育政策培養起作為繼承者“獨生女”的成長,女兒的贍養已經成為更普遍現象。也因此,“閨女家”才成為打破婆家與孃家之間“責任協商”的新事實,成為財產和責任歸屬的新單位。落後的觀念與新現實之間的撕裂下,女性財產焦慮的認同性投射,是“房似錦們”得以成為一種流行的新角色類型的深層原因。

“佛系”哲學與變了味的雞湯

讓我們回到問題的原點,房子為何會如此重要?

對於中國人而言,首先因為房子是家庭認同的基礎——“有房才有家”。即便是在末日的科幻設定裡,國人想象中的最後選擇也是要帶著家園流浪,而不是選擇一張方舟船票逃離地球。同時,房子還是個象徵著身份地位的符號:“有車有房”被視為是現代社會里一項重要的成就標準。另一方面,“學區房”類概念還內含著一種虛構的成員資格之想象,是保持自身階層不跌落、或實現階層躍升的通道。這一點在《安家》中外號“985”的魚化龍身上尤為典型,通過高考選拔實現普通人“鯉魚躍龍門”的敘事仍舊有效,而作為名校高材生標籤的“985”將他與門店其他員工區分開來:與王子、樓山關他們不同,如無意外作為企業下派管培生的他幾年後便可順利晉升經理。

從《蝸居》到《安家》

《安家》劇照

但意外的確發生了,房似錦受師父翟雲霄的託付“空降”門店打破了這一平衡。房似錦與徐姑姑二人是編劇巧妙設置的一組“對照組”,前者奉行功利化的商業法則,只要能達成目的、將房子賣出去,手段正當與否並不在她的考量當中;後者則奉行中庸之道,深諳人情世故,“佛系”賣房不爭不搶。本質上,房徐二人之爭其實是“慾望系”翟總與“佛系”徐姑姑之間的鬥法,而房似錦最終與師傅翟總割席,也意味著她“燒掉”了錯拜的金錢偶像,轉而重新認同于徐姑姑的一套“善良”哲學——“你只管善良,上天自有安排”。

然而諷刺的是,在大結局處挑明徐姑姑爸爸的千萬資產,徐的“佛系”被揭示為源自於他的出身。是徐父幫助他獲得創業的第一桶金,也給予了他更廣的眼界與教育環境作為人生的加成。一個尷尬的現實被挑破了,“佛系”的本質是“你只管善良,爸爸自有安排”。而翟雲霄、房似錦這類將賺錢的慾望寫在臉上的人,更多地是因為他們出身決定了他們需要拼命工作,甚至不擇手段,才能有機會和徐姑姑同臺打擂,才能擁有能夠給下一代過上“佛系”生活的可能。換言之,作為全劇反面角色的翟雲霄提示了“缺錢的道德風險”,《安家》這碗心靈雞湯喝到最後還是變了味道。

《蝸居》中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鏡頭,當迷茫的海藻穿過人行道,她旁邊報攤上一本以明星黎明為封面的雜誌上印有一行大字:“人生就是面對問題。”這一刻打通了藝術作品與現實世界之間的障壁,同時提醒著劇中的海藻與屏幕前的觀眾要有直面錯誤的勇氣。所以,大結局處海萍姐妹發覺投機是錯誤的,而只要正確地投資自己,憑藉自己的能力她們仍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十一年過後,如此“沒關係,還可以重頭再來”的豪氣,在《安家》中被小心翼翼地置換為一種“不能犯錯”的職場經驗。

從2009年到2020年,變的不只是房價,還有社會情緒與大眾焦點的轉換。當鏡頭上移、看向《安家》的“脈脈溫情”,那些有關《蝸居》的“腥風血雨”已經被小心地預先篩掉了,用六六自己的話說就是“綿裡藏針、以綿為主”。於是,我們看到了這個時代忙於“賣舊買新”人們的新型煩惱:如同音樂遊戲“搶椅子”的玩家們,擔心被擠下座位的男人和女人們需要不斷地跑動,每次短暫的“勝利”沒能讓人感受到完成比賽、撞線一刻的快意,有的更多是現代生活難以打消的擔憂和焦慮。而“替換”也成為這代人生活的一處絕佳隱喻,變動不居的流動性“融化”了前現代社會那種“固態化”的生存狀態——是“車、馬、郵件”都慢的從前,也是由“生而為何”設定好一生軌跡的前現代社會。

自鄉進城之“脫域”的完成象徵著社會認可的結果,然而,何以“安家”這個重新嵌入現代生活網格的任務,成為了擺在我們每個人面前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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