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白鹿原是關中的一個地名,更是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座標。

馬爾克斯的馬孔多,馬克·吐溫的密西西比,海明威的哈瓦那,狄更斯的倫敦,巴爾扎克的巴黎……

每一個作家筆下,都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地方,西方作家如此,懷有濃重鄉土情結的中國作家更是如此。這些文學空間或許與現實空間相去甚遠,但卻能無限趨近心靈的真實。

如果給中國文學作一幅群像,連起來,大概能得到一份地圖。

沈從文畫了湘西,馮驥才畫了天津,孫犁畫了白洋淀,陳忠實畫了關中,汪曾祺畫了高郵,曹乃謙畫了溫家窯,葉兆言畫了南京……

沿著他們書寫的脈絡,我們可以看見一片土地的千百種樣子。反過來,嗅著鄉土的腥氣,我們也可以看見一個作家如何破土而出。

也許是出生的地方,也許是路過的或長住的地方,作家們總是會選擇一處作為故鄉。有了這片故土,他們筆下的房屋才會有地基,人物才會有血液。每個作家與他的鄉土,都在彼此滋潤,彼此成就。

1

兩個上海

上海這座城,90後大概是從80後的筆下開始瞭解的。

一個郭敬明,一個韓寒,他們貌似對立,但又莫名相似。參加新概念、寫書、辦雜誌、拍電影,甚至,他們都會聚在上海這座城市裡,是某個群體的精神符號,也是精明的時代商人。

但這兩個人寫下的上海迥然不同。

對於上海的書寫,歷來有兩種風格:一種是高樓大廈的流光溢彩,一種是弄堂裡的瑣碎。

從四川扎進上海市中心的郭敬明,寫華麗的CBD大廈、黃浦江的燈光、傾酒在外灘的香檳;而出生在上海邊緣的韓寒,寫荒蕪的操場、無人問津的島嶼、四面伸展的高速公路。

郭敬明的上海從寸土寸金的靜安開始,即使是在他還沒住進靜安的時候。

而那些金字塔頂端的貴族,坐著奔馳S600L或者凱迪拉克SLS穿行在任何他們想要踏足的地方。他們把冷氣開得足了又足,哪怕是在全球油價瘋狂飆升的今天,他們也恨不得把自己的車子籠罩上一層寒霜,這樣他們可以輕蔑地透過車窗玻璃,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這個城市裡生活在他們腳下的龐大人群。

——郭敬明《小時代1》

郭敬明看見了掙扎的環衛工和小白領,也看見了陸家嘴的巨賈大鱷。他從高處俯瞰這“最美好也最骯髒的海市蜃樓”,濃墨重彩去描寫滿城沉甸甸的金子和痛苦,但那些愛恨情仇和生死掙扎,卻總顯得輕飄飄的。

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在東方明珠塔的光芒下喝香檳,這是郭敬明看見的上海。圖/《小時代》

韓寒的上海從亭林鎮出發,永遠在仰望繁華,大樓的影子朝著人壓下來。從他的車窗裡看上海,公路有時向西,有時向北,有時向南,但只要向上海開,就會被這影子結實地堵住。

上了滬閔高架,沒開幾公里因為過了半夜12點要封路維修而被趕了下來。在地上磨蹭到了延安路高架,心血來潮,說去亞洲第一彎看看,瀕臨外灘,打開了手機的拍照功能,沿著原來的路線,結果一頭扎到一個隧道里了。回想了以前的新聞才想起來,亞洲第一彎已經沒了。

——韓寒《我在上海,過得很好》

一座世所矚目的魔都,在韓寒的書裡和電影裡,卻始終帶著西部公路的氣質,只有來處,沒有盡頭。

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在東方明珠塔的影子裡唱《光輝歲月》,這是韓寒看見的上海。圖/《飛馳人生》

當他們手裡的筆桿最終都變成鏡頭,我們看到的兩個上海也更具象。

兩個上海都是上海。他們從不同的高度撫觸上海,把這座城市沿著天際線劈成兩半。高的那一半大約是屬於夢的,宏大得沒邊兒;底下那一半似乎屬於人,走在路上的所有人。

2

粗野四川

千禧年前後,大概是新概念的黃金年代。1982年出生的韓寒和1983年出生的郭敬明,分別在1999年和2001年從新概念裡孵化出來。一年之後,新概念又走出來一位少年作家——1984年出生的顏歌。

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顏歌,一位來自四川的女作家。

比起前兩位出圈的名氣,知道顏歌的人並沒有那麼多。當時的顏歌,幾乎滿足所有美女作家炒作的要素:非常年輕、才華橫溢以及算得上貌美的皮相。

一開始,顏歌擅寫幻境,縹緲空靈,即使在一眾精於此道的青春文學作家中,也是很搶眼的。

好像是那個關於童年的瓔朵的夢,我站立在孔雀河邊面對著大草原,看著太陽在傳說中的馬爾馬拉,在孔雀河的盡頭升起,如烈火一般渲染了整個天空,這個時候瓔朵終於離我而去,她化為塵土隨著流水而去,滾滾奔向孤辰星下面那個糾纏的馬爾馬拉,藻海無邊。

——顏歌《馬爾馬拉的瓔朵》

但在新概念捧紅的少年作家群裡,顏歌幾乎是最快褪掉標籤的一個。獲獎的6年後,顏歌寫下了《五月女王》,這是顏歌第一部完全植根於平樂鎮的作品,從此,她由純淨的雲端落回粗野的川西。

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顏歌的作品《五月女王》。/ 重慶出版社

《我們家》《平樂鎮傷心故事集》相繼而來,越寫越短,從二十幾萬字的長篇,到後來一個個的短篇,她的野心越來越小,沒有史詩,只有“心甘情願地小打小鬧”。在顏歌親手創作的平樂鎮面前,她每多搭出一片瓦,就越覺得自己對它瞭解得太淺。

比起新概念時期的大篇幅形容詞,平樂鎮裡的顏歌很少再去評價什麼,她就像一個滿口髒話、愛看熱鬧的野孩子,興致勃勃地把看到的事情複述給別人聽,把粗暴的方言糅碎了夾在字裡。

鍾貴峰眼睛花一花,就看見她將白細細的手腕子一轉,把這抽屜的東西嘩啦啦倒出了窗子外。這正似平地裡打了一個驚雷,剎那間,滿街上,黑裡夾著白,花裡透著紅,灑滿了男人的三角褲和棉襪子。棉襪子倒還好,折得就是圓鼓鼓的,落到街面上來還是圓鼓鼓的;三角褲們卻失了依靠,軟癱癱地倒在泥巴地上,好像過了夜的鍋盔,面溼溼地發臭。

——顏歌《江西巷裡的唐寶珍》

剋制點評的慾望,也不再專門描述環境,把人物分娩出來,就扔在紙上不去幹涉了。就是這樣,藏在川西人群裡的平樂鎮逐漸顯形,從朦朧中先有了聲音、影子,然後露出手掌、眼睛,最後是腳掌,十根腳趾正使勁摳著土地,往底下鑽。

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四川是一個兼具多種氣質的省份。/

顏歌與郭敬明是同鄉。在差不多的年紀,郭敬明帶著《幻城》從四川去往上海,創下了他的小時代;而顏歌則回到四川,撥開雲霧,捧起土壤,讓筆軌轉了個陡峭的彎。

她這樣形容創作平樂鎮時的感受:

我的父母用各種文學名著把我餵養長大,從學前班一路讀到博士,所以我總是想變得更好,更漂亮,更文明,更進步——但我終於在這一天發現,自己所沉迷的原來是我們鎮的骯髒、醜陋和粗俗,我想用世上所有的詩意和美好來描述它,來告訴所有人,這就是我所看到的世界,我深深地崇拜並熱愛著她。

——顏歌《可是我哪裡都不想去》

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四川有著漫長的文學傳統,電影《讓子彈飛》的原著也是一個誕生於四川的故事。

3

B級高密

顏歌曾表示,自己受福克納影響很深。把不同的故事放在同一片土壤裡生長,福克納是這方面的超級大師。他用一輩子的筆墨創造了“約克納帕塔法世系”,600多個人物生活在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縣”裡,命運永遠交纏。

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是誰讓魔幻現實主義舉世聞名,讓馬孔多眾人皆知?沒錯,正是在下,馬爾克斯。

這個體系影響了很多文學大師,比如馬爾克斯和他的馬孔多,比如莫言和他的高密。

莫言曾在一次演講中說道:“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尤其讓我明白了,一個作家,不但可以虛構人物,虛構故事,而且可以虛構地理。”

“高密東北鄉”,就是莫言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這裡有土匪、老爺、商人、傻子和瘋子,這片土地熱騰騰、血淋淋。

八月深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汪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輝煌,高粱悽婉可人,高粱愛激盪。秋風蒼涼,陽光很旺,瓦藍的天上游蕩著一朵朵豐滿的白雲,高粱上滑動著一朵朵豐滿白雲的紫紅色影子。一隊隊暗紅色的人在高粱棵子裡穿梭拉網,幾十年如一日。他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他們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地感到種的退化。

——莫言《紅高粱家族》

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莫言的故事常常發生在高密東北鄉。/ 電影《紅高粱》

他形容高密東北鄉“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醜陋、最超脫最世俗、最聖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極端愛恨都潑進土裡,讓高密東北鄉的人與物,都吸飽了作家的情緒。

而暴力與狂歡,都是高密東北鄉的罌粟,這裡的人對此欲罷不能。

在《檀香刑》一書中,莫言用一萬多字記錄了凌遲的過程,從“開刀!”開始,到“第五百刀,請大人驗刑。”結束;從野狗興奮地等著吃肉,到撐得拖不動肚子。

而這一章被命名為《傑作》。施刑者感到自豪,圍觀者嘖嘖讚歎,瘦狗終於吃了頓飽飯,做了幸福的畜生。

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檀香刑》是一本很多人都不敢看第二遍的書。/ 作家出版社

年輕的顏歌賦予平樂鎮以深情,而大師莫言則削尖了筆桿,從歷史的縫隙鑽進去,刨出來一片片的膿瘡,他的高密東北鄉,是一部浩瀚的B級片。

身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為5塊錢一本的《故事會》寫文章。在他看來,火車上你也許無法閱讀托爾斯泰,但沒有人能抗拒一本《故事會》。如果仔細翻閱和回味,你會發現這本不起眼的民間老雜誌野得很,會用粗糙的、長著倒刺的舌頭去舔舐讀者的神經。

正像他在領獎時的演講那樣,他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莫言於斯德哥爾摩領取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 維基

4

無邪高郵

與大風厚土的高密東北鄉不同,到了南方,硬邦邦的筆桿子都變得水靈靈的,帶著湖畔的煙火氣。

我小時候,從早到晚,一天沒有看見河水的日子,幾乎沒有。我上小學,倘不走東大街而走後街,是沿河走的。上初中,如果不從城裡走,走東門外,則是沿著護城河走。出我家所在的巷口的南頭,是越塘。出巷北,往東不遠,就是大淖。我在小說《異秉》中所寫的老朱,每天都要到大淖去挑水,我就跟著他一起去玩。

——汪曾祺《我的家鄉》

油汪汪的鹹鴨蛋,滿肚子菱角鮮藕的大湖,薄薄的舟子和垂柳……一代人對於高郵的印象,都從汪曾祺那裡來。有人稱他的作品是“詩化小說”,淡化衝突起伏,能看見緩緩流動的情緒。

早年的汪曾祺也曾鋒芒過,生於轟轟烈烈的年代,師從大名鼎鼎的沈從文先生,筆下的傲氣很難掩得住。也正是因為過盡千帆,當他開始寫人間煙火時,才更顯得從容剔透。見微知著的功夫,畢竟要建立在“知著”的基礎上。

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沈從文和汪曾祺。

汪老先生幾乎不寫長句。如果用畫來作比,那大概是白描,簡潔至極,精確至極。他寫色彩,寫形狀,寫對話和動作,就是不評價。看的人怎麼想?留白給你,隨你去想。

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槳飛快地划起來,划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 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 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汪曾祺《受戒》

汪曾祺還是山西作家曹乃謙的伯樂。曹乃謙問他:“我寫東西的時候常常激動得不行,這樣好不好?”汪曾祺回答:“要激動。但是,想的時候激動,寫的時候要冷靜。”

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大詞人秦觀也是高郵人,清代文學家王士禎寫過著名的“風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

後來曹乃謙寫他的晉北,逐漸沉著,絕不多話,激動的情緒,都掖進了人物唱的“要飯調”裡:“滿天的星星滿天地明,闊村裡就數你一個人。”“白日裡想你拿不動針,黑夜裡想你吹不滅燈。”蒼涼晉北,熱烈人慾,與高郵的山湖截然不同,但在留白上,一樣非常慷慨,餘韻悠長。

汪先生也是著名的吃貨,在美食研品上的功夫,足以另起一段職業生涯。在口腹之間捕捉滿足與幸福,在煙火家常中咂摸出世間百味,這兩件事其實很有相似之處。或許愛吃的人都有天真的本性,對世界懷有永恆的善意,也懷有切實的悲憫。

黃昏了。湖上的藍天漸漸變成淺黃、橘黃,又漸漸變成紫色,很深很濃的紫色。這種紫色使人深深感動。我永遠忘不了這樣的紫色的長天。

——汪曾祺《我的家鄉》

中國作家一直很鄉土.從汪曾祺到韓寒

《沙家浜》的故事也發生在一片水鄉之中,高郵人汪曾祺是這出經典劇目的作者之一。

鄉土永遠影響文學。

但不可避免地,我們的鄉土越來越模糊。稻田遠去,高樓漸起,一樣的市中心、一樣的美食城,世界在手機屏幕中越縮越小,鄉土的氣息就越來越難找。

到80後這一代作家,曾經廣袤無限的鄉土已經開始坍塌,曠野、山林都不見了,只剩下幾座在城市化邊緣掙扎的小鎮。

當越來越多中國人搬進城市後,作者們又將怎樣書寫城市生活?地域文學的傳統何以延續?

再往後看,孩子們都將在樓里長大,遊樂場取代打穀場,車道碾平了鄉間的小路。他們筆下的鄉土,又將是何種模樣?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