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自述:弟在大學 有兩種主張

蔡元培自述:弟在大學 有兩種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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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培自述:弟在大學 有兩種主張
曾國藩讀書會
日日與曾文正公坐對,看千古第一萬人是怎樣練成的

本文摘自《民國三大校長》 嶽麓書社出版 第1版 (2015年6月1日)

作者|蔡元培

蔡元培自述:弟在大学 有两种主张

一、我所受舊教育的回憶

我六歲(以陰曆計,若按新法只四歲餘)入家塾,讀《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詩》等。本來初上學的學生,有讀《三字經》的,也有讀《千家詩》或先讀《詩經》的,然而我沒有讀這些。我讀了三部小書以後,就讀四書。四書讀畢,讀五經。讀小書、四書的時候,先生是不講的,等到讀五經了,先生才講一點。然而,背誦是必要的,無論讀的書懂不懂,讀的遍數多了,居然背得出來。

讀書以外,還有識字、習字、對句的三法,是我瞭解文義的開始。識字是用方塊字教的,每一個字,不但要念出讀法,也要說出意義。這種方法,現在兒童教育上還是採用的,但加上圖畫,這是比從前進步了。習字是先摹後臨,摹是先描紅字,後用影格;臨則先在範本的空格上照寫,後來將帖子放在面前,在別的空白紙上照寫。初學時,先生把住我的手,助我描寫,熟練了,才自由揮寫。對句是造句的法子,從一個字起,到四個字止,因為五字以上便是作詩,可聽其自由造作,不必先出範句了。對句之法,不但名詞、動詞、靜詞要針鋒相對,而且名詞中動、植、礦與器物、宮室等,靜詞中顏色、性質與數目等,都要各從其類。例如先生出了白馬,學生對以黃牛、青狐等,是好的;若用黃金、狡狐等作對,就不算好了。先生出了登高山,學生對以望遠海、鑑止水等,是好的;若用耕綠野、放四海等作對,用顏色、數目來對性質,就不算好了。其他可以類推。還有一點,對句時兼練習四聲的分別。例如平聲字與平聲字對,側聲字與側聲字對,雖並非絕對不許,但總以平側相對為正軌。又練習的時候,不但令學生知道平側,而且在側聲中上、去、入的分別,也在對句時隨時提醒了。

我的對句有點程度了,先生就教我作八股文。八股文託始於宋人的經義,本是散文的體裁,後來漸漸參用排律詩與律賦的格式,演成分股的文體,通常雖稱八股,到我學八股的時候,已經以六股為最普通了。六股以前有領題,引用題目的上文,是“開篇”的意義,六股以後又有結論,可以見自領題到結論,確是整篇。然而,領題以前有起講(或稱小講)十餘句,百餘字;起講以前有承題,約四五句,二十餘字;承題以前有破題,僅二句,十餘字。這豈不是重複而又重複嗎?我從前很不明白,現在才知道,這原是一種練習的方法。先將題目的一句演為兩句(也有將題目的若干句縮成兩句的,但是能作全篇的人所為);進一步,演為四句;再進一步,演為十餘句;最後乃演為全篇。照本意講,有了承題,就不必再有破題;有了起講,就不必再有破題與承題;有了全篇,就不必再有破、承與起講。不知道何時的八股先生,竟頭上安頭,把這種練習的手續都放在上面,這實是八股文時代一種笑柄:我所以不避煩瑣,寫出,告知未曾作過八股文的朋友。

我從十七歲起,就自由地讀考據、詞章等書籍,不再練習八股文了。

二、我在北京大學的經歷

北京大學的名稱,是從一九一二年起的。一九一二年以前,名為京師大學堂,包括師範館、仕學館等,而譯學館亦為其一部。我在一九〇六年曾任譯學館教員,講授國文及西洋史,這是我為北大服務之第一次。

一九一二年,我掌教育部,對於大學有特別注意的幾點:第一,大學設法、商等科的,必設文科;設醫、農、工等科的,必設理科。第二,大學應設大學院(即今研究院),為教授、留校的畢業生與高級學生研究的機關。第三,暫定國立大學五所,於北京大學外,再籌辦大學各一所於南京、漢口、四川、廣州等處(是時想不到各省均有辦大學的能力)。第四,因各省的高等學堂本仿日本製,為大學預備科,但程度不齊,於入大學時發生困難,乃廢止高等學堂,於大學中設預科。(此點後來被胡適之先生等所非難,因各省既不設高等學堂,就沒有一個薈萃較高學者的機關,文化不免落後,但自各省競設大學後就不必顧慮了。)

是年,政府任嚴幼陵君為北京大學校長。兩年後,嚴君辭職,改任馬相伯君。不久,馬君又辭,改任何錫侯君。不久又辭,乃以工科學長鬍次珊君代理。一九一六年冬,我在法國,接教育部電,促回國,任北大校長。我回來,初到上海,友人中勸不必就職的頗多,說北大太腐敗,進去了,若不整頓,反於自己的聲名有礙。這當然是出於愛我的意思。也有少數的說,既然知道它腐敗,更應進去整頓,就是失敗也算盡了心。這也是愛人以德的說法。我到底服從後說進北京。

我到京後,先訪醫專校長湯爾和君,問北大情形。他說:“文科預科情形可問沈尹默君,理工科的情形可問夏浮筠君。”湯君又說:“文科學長如未定,可請陳仲甫君,陳君現改名獨秀,主編《新青年》雜誌,確可為青年的指導者。”因取《新青年》十餘本示我。我對於陳君,本來有一種不忘的印象,就是我與劉申叔君同在《警鐘日報》服務時,劉君語我:“有一種在蕪湖發行之白話報,發起的若干人,都因困苦及危險而散去了,陳仲甫一個人又支持了好幾個月。”現在聽湯的話,又翻閱了《新青年》,決意聘他。從湯君處探知陳君寓在前門外一旅館,我即往訪與之訂定,於是陳君來北大任文科學長,而夏君原任理科學長,沈君亦原任教授,一仍舊貫;乃相與商定整頓北大的辦法,次第執行。

我們第一要改革的,是學生的觀念。我在譯學館的時候,就知道北京學生的習慣。他們平日對於學問並沒有什麼興會,只要年限滿後,可以得到一張畢業文憑。教員是自己不用功的,把第一次的講義照樣印出來,按期分散給學生,在講壇上讀一遍。學生覺得沒有趣味,或瞌睡,或看看雜書,下課時,把講義帶回去堆在書架上。等到學期、學年或畢業的考試,教員認真的,學生就拼命地連夜閱讀講義,只要把考試對付過去,就永遠不再翻一翻。要是教員通融一點,學生就先期要求教員告知他出的題目,至少要求表示一個出題目的範圍。教員為避免學生的懷恨與顧全自身的體面起見,往往把題目或範圍告知他們,於是他們不用功的習慣,得到一種保障了。尤其北京大學的學生,是從京師大學堂“老爺”式學生嬗繼下來的(初辦時所收學生都是京官,所以學生都被稱為老爺,而監督及教員都被稱為中堂或大人)。他們的目的,不但在畢業,而尤注重在畢業以後的出路,所以專門研究學術的教員,他們不見得歡迎。要是點名時認真一點,考試時嚴格一點,他們就借個話頭反對他,雖罷課也在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來兼課,雖時時請假,他們還是歡迎得很,因為畢業後可以有闊老師做靠山。這種科舉時代遺留下來的劣根性,是於求學上很有妨礙的。所以我到校後第一次演說,就說明“大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梯”。然而,要打破這些習慣,只有從聘請積學而熱心的教員著手。

那時候因《新青年》文學革命的鼓吹,我們認識了留美的胡適之君。他回國後,即請到北大任教授。胡君真是“舊學邃密”而且“新知深沉”的一個人,所以一方面與沈尹默、沈兼士兄弟及錢玄同、馬幼漁、劉半農諸君以新方法整理國故,一方面整理英文系。因胡君之介紹而請到的好教員,頗不少。

那時候各科都有幾個外國教員,都是託中國駐外使館或外國駐華使館介紹的。學問未必都好,而來校既久,看了中國教員的闌珊,也跟了闌珊起來。我們斟酌了一番,辭退幾人,都按著合同上的條件辦理。有一法國教員要控告我,有一英國教員竟要求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來同我談判,我不答應。朱爾典出去後說:“蔡元培是不要再做校長的了。”我也一笑置之。

我從前在教育部時,因各省高等學堂程度不齊,故改為各大學直接的預科,不意北大的預科,因歷年校長的放任與預科學長的誤會,竟演成獨立的狀態。那時候預科受了教會的影響,完全偏重英語及體育兩方面,其他科學比較落後,畢業後若直升本科,則發生困難。預科中竟自設了一個預科大學的名義,信箋上亦寫此等字樣。於是不能不加以改革,使預科直接受本科學長的管理,不再設預科學長。預科中主要的教課,均由本科教員兼任。

我沒有本校與他校的界限,常常為通盤打算,求其合理化。是時北大設文、理、工、法、商五科,而北洋大學亦有工、法兩科,北京又有一工業專門學校,都是國立的。我以為無此重複的必要,主張以北大的工科併入北洋,而北洋之法科,剋期停辦。得北洋大學校長同意及教育部核准,把土木、工礦、冶金併到北洋去了,把工科省下來的經費用在理科上。我本來想把法科與法專併成一科,專授法律,但是沒有成功。我覺得那時候的商科,毫無設備,僅以一種普通商業學教課,於是併入法科,使已有的學生畢業後停止。

我那時候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兩科是農工、醫藥、法商等應用科學的基礎,而這些應用科學的研究時期仍然要歸到文理兩科來,所以文理兩科必須設各種研究所,而此兩科的教員與畢業生必有若干人是終生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員,而不願往別種機關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學,當然各科並設,有互相關聯的便利。若無此能力,則不妨有一大學專辦文理兩科,名為本科,而其他應用各科,可辦專科的高等學校,如德、法等國的成例,以表示學與術的區別。因為北大的校舍與經費,絕沒有兼辦各種應用科學的可能,所以想把法律分出去,而編為本科大學,然沒有達到目的。

那時候我又有一個理想,以為文理是不能分科的。例如文科的哲學,必植基於自然科學,而理科的學者最後的假定,亦往往牽涉哲學。從前心理學附入哲學,而現在用實驗法,應列入理科。教育學與美學,也漸用實驗法,有同一趨勢。地理學的人文方面,應屬文科,而地質、地文等方面屬理科。歷史學自有史以來屬文科,而推原於地質學的冰期與宇宙生成論,則屬於理科。所以把北大的三科界限撤去,而列為十四系,廢學長,設系主任。

我素來不贊成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孔氏的主張。清代教育宗旨有“尊孔”一款,已於一九一二年在教育部宣佈教育方針時說他不合用了。到北大後,凡是主張文學革命的人,沒有不同時主張思想自由的,因而為外間守舊者所反對。適有趙體孟君以編印明遺老劉應秋先生遺集貽我一函,屬約梁任公、章太炎、林琴南諸君品題。我為分別發函後,林君覆函,列舉彼對北大懷疑諸點。我復一函與他辯,這兩函頗可窺見那時候兩種不同的見解,所以抄在下面。

林君來函:

鶴卿先生太史足下:

與公別十餘年,壬子始一把晤,匆匆八年,未通音問,至以為歉。屬辱賜書,以遺民劉應秋先生遺著囑為題詞,書未梓行,無從拜讀,能否乞趙君作一短簡事略見示,謹撰跋尾歸之。

嗚呼!明室敦氣節,故亡國時殉烈者眾;而夏峰、梨洲、亭林、楊園、二曲諸老,均脫身斧鉞,其不死幸也!我公崇尚新學,乃亦垂念逋播之臣,足見名教之孤懸不絕如縷,尚望我公為之保全而護惜之,至慰至慰。雖然,尤有望於公者:大學為全國師表,五常之所繫屬。近者外間謠諑紛集,我公必有所聞,即弟亦不無疑信,或且有惡乎闒茸之徒,因生過激之論。不知救世之道,必度人所能行;補偏之言,必使人以可信。若盡反常軌,侈為不經之談;則毒粥既陳,旁有爛腸之鼠,明燎宵舉,下有聚死之蟲。何者?趨甘就熱,不中其度,則未有不斃者。方今人心喪敝,已在無可救挽之時,更侈奇創之談,用以譁眾。少年多半失學,利其便己,未有不糜沸麇至而附和之者,而中國之命如屬絲矣。晚清之末造,慨世者恆曰去科舉,停資格,廢八股,斬豚尾,復天足,逐滿人,撲專制,整軍備,則中國必強。今百凡皆遂矣,強又安在?於是更進一解,必覆孔孟,鏟倫常為快。嗚呼!因童子之羸困不求良醫,乃追責其二親之有隱瘵逐之,而童子可以日就肥澤,有是理耶?外國不知孔孟,然崇仁、仗義、矢信、尚智、守禮,五常之道未嘗悖也,而又濟之以勇。弟不解西文,積十九年之筆述成譯著一百二十三種,都一千二百萬言,實未見中有違忤五常之語,何時賢乃有此叛親蔑倫之論,此其得諸西人乎,抑別有所授耶?

我公心右漢族,當在杭州時間關避禍,與夫人同茹辛苦,而宗旨不變,勇士也!公行時,弟與陳叔通惋惜,公行未及一送,申伍異趣,各衷其是。蓋今公為國宣力,弟仍清室舉人,交情固在,不能視若冰炭,故辱公寓書殷殷於劉先生之序跋,實隱示明清末季,各有遺民,其志均不可奪也。弟年垂七十,富貴功名前三十年視若棄灰,今篤老尚抱守殘缺,至死不易其操。前年梁任公倡馬班革命之說,弟聞之失笑。任公非劣,何為作此媚世之言。馬班之書,讀者幾人,殆不革而自革,何勞任公費此神力?若雲死文字有礙生學術,則科學不用古文,古文亦無礙科學。英之迭更 ,累斥希臘拉丁羅馬之文為死物,而今仍存者。迭更雖躬負盛名,固不能用私心以蔑古,矧吾國人尚有何人如迭更者耶?須知天下之理,不能就便而奪常,亦不能取快而滋弊。使伯夷、叔齊生於今日,則萬無濟便之方。孔子為聖之時,時乎井田封建,則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無流弊;時乎潛艇飛機,則孔子必能使潛艇飛機不妄殺人,所以名為時中之聖。時者與時不悖也,衛靈問陣,孔子行;陳恆弒君,孔子討。用兵與不用兵,亦正決之以時耳。今必曰天下之弱,弱於孔子。然則天下之強,宜莫強於威廉;以柏靈 一隅,抵抗全球,皆敗衄無措,直可為萬世英雄之祖,且其文治武功、科學商務,下及工藝,無一不冠歐洲,胡為懨懨為荷蘭之寓公。若雲成敗不可以論英雄,則又何能以積弱歸罪孔子?彼莊周之書最擯孔子者也,然《人間世》一節,又盛推孔子。所謂人間世者,不能離人而立之謂,其託顏回、葉公子高之問難孔子在陳以接人處眾之道,則莊周亦未嘗不近人情,而忤孔子。乃世士不能博辯為千載以上之莊周,竟咆勃為千載以下之桓魋,一何其可笑也。且天下唯有真學術、真道德,始足獨樹一幟,使人景從。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不類閩廣人為無文法之啁啾;據此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若《水滸》《紅樓》皆白話之聖,並足為教科之書;不知《水滸》中辭吻多采岳珂之《金陀粹編》,《紅樓》亦不止為一人手筆,作者均博極群書之人。總之非讀破萬卷,不能為古文,亦並不能為白話。

若化古子之言為白話演說,亦未嘗不是。按《說文》,演,長流也,亦有延之廣之之義。法當以短演長,不能以古子之長演為白話之短。且使人讀古子者須讀其原書耶,抑憑講師之一二語即算為古子?若讀原書,則又不能全廢古文矣。矧於古子之外尚以《說文》講授?《說文》之學,非俗書也,當參以古籀,證以鐘鼎之文。試思用籀篆可化為白話耶?果以籀篆之文雜之白話之中,是試漢唐之環燕與村婦談心,陳商周之俎豆為野老聚飲,類乎不類?弟閩人也,南蠻舌,亦願習中原之語言,脫授我者以中原之語言,仍令我為舌之閩語可乎?蓋存國粹而授《說文》可也,以《說文》為客,以白話為主不可也。乃近來尤有所謂新道德者,斥父母為自感情慾,於己無恩,此語曾一見之隨園文中,僕方以為擬於不倫,斥袁枚為狂謬,不圖竟有用為講學者。人頭畜鳴,辯不勝辯,置之可也。彼又云武曌為聖王,卓文君為名媛,此亦拾李卓吾之餘唾;卓吾有禽獸行,故發是言。李穆堂又拾其餘唾,尊嚴嵩為忠臣。試問二李之名,學生能舉之否?同為埃滅,何苦增茲口舌?可悲也!

大凡為士林表率,須圓通廣大,據中而立,方能率由無弊。若憑位分、勢力,而施趨怪走奇之教育,則唯穆罕默德左執刀而右傳教,始可如其願。今全國父老以子弟託公,願公留意以守常為是。況天下溺矣,藩鎮之禍,邇在眉睫,而又成為南北美之爭。我公為南士所推,宜痛哭流涕助成和局,使民生有所蘇息;乃以清風亮節之躬,而使議者紛集,甚為我公惜之。此書上後可以不必示覆,唯靜盼好音,為國民端其趨向!故人老悖,甚有幸焉!愚直之言,萬死萬死!林紓頓首。

我的覆函:

琴南先生左右:

於本月十八日《公言報》中得讀惠書,索劉應秋先生事略。憶第一次奉函時,曾抄奉趙君原函,恐未達覽,特再抄一通奉上,如荷題詞,甚幸。

公書語長心重,深以外間謠諑紛集為北京大學惜,甚感。唯謠諑必非實錄,公愛大學,為之辨正可也。今據此紛集之謠諑,而加以責備,將使耳食之徒,益信謠諑為實錄,豈公愛大學之本意乎?原公之所責備者,不外兩點:一曰“覆孔孟,鏟倫常”;二曰“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請分別論之。

對於第一點,當先為兩種考察:(甲)北京大學教員,曾有以“覆孔孟,鏟倫常”教授學生者乎?(乙)北京大學教授,曾有於學校以外,發表其“覆孔孟,鏟倫常”之言論者乎?

請先察“覆孔孟”之說。大學講義,涉及孔孟者,唯哲學門中之中國哲學史。已出版者,為胡適之君之《中國上古哲學史大綱》,請詳閱一過,果有“覆孔孟”之說乎?特別講演之出版者,有崔懷瑾君之《論語足徵記》《春秋復始》。哲學研究會中,有梁漱溟君提出“孔子與孟子異同”問題,與胡默青君提出“孔子倫理學之研究”問題。尊孔者多矣,寧曰覆孔?

若大學教員,於學校以外,自由發表意見,與學校無涉,本可置之不論。今姑進一步而考察之,則唯《新青年》雜誌中偶有對於孔子學說之批評,然亦對於孔教會等託孔子學說以攻擊新學說者而發,初非直接與孔子為敵也。公不云乎:“時乎井田封建,則孔子必能使井田封建一無流弊;時乎潛艇飛機,則孔子必能使潛艇飛機不妄殺人……衛靈問陣,孔子行;陳恆弒君,孔子討。用兵與不用兵,亦正決之以時耳。”使在今日,有拘泥孔子之說,必復地方制度為封建,必以兵車易潛艇飛機;聞俄人之死其皇,德人之逐其皇,而曰必討之,豈非昧於“時”之義,為孔子之罪人,而吾輩所當排斥者耶?

次察“鏟倫常”之說。常有五,仁義禮智信,公既言之矣。倫亦有五,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其中君臣一倫,不適於民國,可不論。其他父子有親,兄弟相友(或曰長幼有序),夫婦有別,朋友有信,在中學以下修身教科書中,詳哉言之。大學之倫理學,涉此者不多。然從未有以父子相夷、兄弟相鬩、夫婦無別、朋友不信教授學生者。大學尚無女學生,則所注意者自偏於男子之節操。近年於教科以外,組織一進德會,其中基本戒約,有不嫖、不娶妾兩條。不嫖之戒,決不背於古代之倫理。不娶妾一條,則且視孔孟之說為尤嚴矣。至於五常,則倫理學中之言仁愛、言自由、言秩序、戒欺詐,而一切科學,皆為增進知識之需。寧有鏟之之理歟?

若大學教員,有於學校以外發表其“鏟倫常”之主義乎?則試問有誰何教員,曾於何書、何雜誌,為父子相夷、兄弟相鬩、夫婦無別、朋友不信之主張者?曾於何書、何雜誌,為不仁、不義、不智、不信及無禮之主張者?公所舉“斥父母為自感情慾,於己無恩”,謂隨園文中有之。弟則憶《後漢書•孔融傳》,路粹枉狀奏融有曰:“前與白衣禰衡跌蕩放言,雲: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中,出則離矣。”孔融、禰衡並不以是損其聲價,而路粹則何如者?且公能指出誰何教員,曾於何書、何雜誌,述路粹或隨園之語,而表其極端贊成之意者?且弟亦從不聞有誰何教員,崇拜李贄其人而願拾其唾餘者。所謂“武曌為聖王,卓文君為名媛”,何為曾述斯語,以號於眾,公能證明之歟?

對於第二點,當先為三種考察:(甲)北京大學是否已盡廢古文而專用白話?(乙)白話果是否能達古書之義?(丙)大學少數教員所提倡之白話的文字,是否與引車賣漿者所操之語相等?

請先察“北京大學是否已盡廢古文而專用白話”。大學預科中有國文一科,所據為課本者,曰模範文,曰學術文,皆古文也。其每月中練習之文,皆文言也。本科中國文學史、西洋文學史、中國古代文學、中古文學、近世文學;又本科預科皆有文字學,其編成講義而付印者,皆文言也。於《北京大學月刊》中,亦多文言之作。所可指為白話體者,唯胡適之君之《中國古代哲學史大綱》,而其中所引古書,多屬原文,非皆白話也。

次考察“白話果是否能達古書之義”。大學教員所編之講義,固皆文言矣。而上講壇後,決不能以背誦講義塞責,必有賴於白話之講演;豈講演之語,必皆編為文言而後可歟?吾輩少時讀《四書集註》《十三經注疏》,使塾師不以白話講演之,而編為類似集註、類似註疏之文言以相授,吾輩豈能解乎?若謂白話不足以講《說文》、講古籀、講鐘鼎之文,則豈於講壇上當背誦徐氏《說文解字系傳》、郭氏《汗簡》、薛氏鐘鼎疑識之文,或編為類此之文言而後可,必不容以白話講演之歟?

又次考察“大學少數教員所提倡之白話的文字,是否與引車賣漿者所操之語相等”。白話與文言,形式不同而已,內容一也。《天演論》《法意》《原富》等,原文皆白話也,而嚴幼陵君譯為文言。小仲馬、迭更司、哈德 等之所著小說,皆白話也,而公譯為文言。公能謂公及嚴君之所譯,高出於原本乎?若內容淺薄,則學校報考時之試卷,普通日刊之論說,盡有不值一讀者,能勝於白話乎?且不特引車賣漿之徒而已,清代目不識丁之宗室,其能說漂亮之京話與《紅樓夢》中寶玉、黛玉相埒,其言果有價值歟?熟讀《水滸》《紅樓夢》之小說家,能於《續水滸》《紅樓復夢》等書以外,為科學、哲學之講演歟?公謂《水滸》《紅樓》作者,均“博極群書之人。總之非讀破萬卷,不能為古文,亦並不能為白話”。誠然,誠然。北京大學教員中,善作白話文者,為胡適之、錢玄同、周啟孟諸君。公何以證知為非博極群書,非能作古文,而僅以白話文藏拙者?胡君家世從學,其舊作古文,雖不多見,然即其所作《中國哲學史大綱》言之,其瞭解古書之眼光,不讓清代乾嘉學者。錢君所作之文字學講義、學術文通論,皆古雅之古文。周君所譯之域外小說,則文筆之古奧,非淺學者所能解。然則公何寬於《水滸》《紅樓》之作者,而苛於同時之胡、錢、周諸君耶?

至於弟在大學,則有兩種主張如下:

(一)對於學說,仿世界各大學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幷包主義,與公所提出之“圓通廣大”四字,頗不相背也。無論有何種學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達自然淘汰之命運者,雖彼此相反,而悉聽其自由發展。此義已於《月刊》 之發刊詞言之,抄奉一覽。

(二)對於教員,以學詣為主:在校講授,以無背於第一種之主張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動,悉聽自由,本校從不過問,亦不能代負責任。例如復辟主義,民國所排斥也,本校教員中,有拖長辮而持復辟論者,以其所授為英國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籌安會之發起人,清議所指為罪人者也,本校教員中有其人;以其所授為古代文學,與政治無涉,則聽之。嫖賭娶妾等事,本校進德會所戒也,教員中間有喜作側豔之詩詞,以納妾狎妓為韻事,以賭為消遣者,苟其功課不荒,並不誘學生而與之墮落,則姑聽之。夫人才至為難得,若求全責備,則學校殆難成立。且公私之間,自有天然界限。譬如公曾譯有《茶花女》《迦茵小傳》《紅礁畫槳錄》等小說,而亦曾在各學校講授古文及倫理學。使有人詆公為以此等小說體裁講文學,以狎妓、通姦、爭有夫之婦講倫理者,寧值一笑歟?然則革新一派,即偶有過激之論,苟於校課無涉,亦何必強以其責任歸之於學校耶?此復,並候著祺。

蔡元培啟

八年三月十八日

這兩函雖僅為文化一方面之攻擊與辯護,然北大已成為眾矢之的,是無可疑了。越四十餘日而有五四運動。我對於學生運動,素有一種成見,以為學生在學校裡面,應以求學為最大目的,不應有何等政治的組織。其有年在二十歲以上,對於政治有特殊興趣者,可以個人資格參加政治團體,不必牽涉學校。所以一九一八年夏間,北京各校學生曾為外交問題結隊遊行,向總統府請願,當北大學生出發時,我曾力阻他們,他們一定要參與,我因此引咎辭職,經慰留而罷。到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學生又有不簽字於《巴黎和約》與罷免親日派曹、陸、章的主張,仍以結隊遊行為表示,我也就不去阻止他們了。他們因憤激的緣故,遂有焚曹汝霖住宅及攢毆章宗祥的事。學生被警廳逮捕者數十人,各校皆有,而北大學生居多數。我與各專門學校的校長向警廳力保,始釋放。但被拘的雖已保釋,而學生尚抱再接再厲之決心,政府亦且持不做不休的態度。都中宣傳,政府將命令免我職,而以馬其昶君任北大校長。我恐若因此增加學生對於政府的糾紛,我個人且將有運動學生保持地位的嫌疑,不可以不速去,乃一面呈政府引咎辭職,一面秘密出京,時為五月九日。

那時候學生仍每日分隊出去演講,政府逐隊逮捕,因人數太多,就把學生都監禁在北大第三院。北京學生受了這樣大的壓迫,於是引起全國學生的罷課,而且引起各大都會工商界的同情與公憤,將以罷工罷市為同樣之要求。政府見勢不可侮,乃釋放被逮諸生,決定不籤和約,罷免曹、陸、章。於是,五四運動之目的完全達到了。

五四運動之目的既達,北京各校的秩序均恢復,獨北大因校長辭職問題又起了多少糾紛。政府曾一度任命胡次珊君繼任,而為學生所反對,不能到校,各方面都要我復職。我離校時本預定決不回去,不但為校務的困難,實因校務以外,常常有許多不相干的纏繞,度一種勞而無功的生活,所以啟事上有“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等語。但是隔了幾個月,校中糾紛,仍在非我回校不能解決的狀態,我不得已乃允回校。回校以前,先發表一文,告北大學生及全國學生聯合會,告以學生救國,重在專研學術,不可常為救國運動而犧牲。到校後,在全體學生歡迎會上演說,說明德國大學學長、校長均每年一換,由教授會公舉,校長且由神學、醫學、法學、哲學四科之教授輪值,從未生過糾紛,完全是“教授治校”的成績。北大此後亦當組成健全的教授會,使學校絕不因校長一人的去留而起恐慌。

那時候蔣夢麟君已允來北大共事,請他通盤計劃,設立教務、總務兩處,及聘任財務等委員會,均以教授為委員。請蔣君任總務長,而顧孟餘君任教務長。

北大關於文學、哲學等學系,本來有若干基本委員,自從胡適之君到校後,聲應氣求,又引進了多數的同志,所以興會較高一點。預定的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文學、國學四科研究所,只有國學研究所先辦起來了。在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方面,比較困難一點。自一九二〇年起,自然科學諸系請到了丁巽甫、顏任光、李潤章諸君主持物理系,李仲揆君主持地質系;化學系本有王撫五、陳聘丞、丁庶為諸君,而這時候又增聘譚仲逵君。於是整理各系的實驗室與圖書室,使學生在教員指導之下切實用功。改造第二院禮堂與庭園,使合於講演之用。在社會科學方面,請到王雪艇、周鯁生、皮皓白諸君。一面誠意指導,提起學生好學的精神;一面廣購圖書雜誌,給學生以自由考察的工具。丁巽甫君以物理教授兼預科主任,提高預科程度。於是,北大始達到各系平均發展的境界。

我是素來主張男女平等的。一九二〇年,有女學生要求進校,以考期已過,姑錄為旁聽生。及暑假招考,就正式招收女生。有人問我:“兼收女生是新法,為什麼不先請教育部核准?”我說:“教育部的大學法令,並沒有專收男生的規定,從前女生不來要求,所以沒有女生,現在女生來要求,而程度又夠得上大學,就沒有拒絕的理由。”這是男女同校的開始,後來各大學都兼收女生了。

我實佩服章實齋先生的,那時候國史館附設在北大,我訂了一個計劃,分徵集纂輯股。纂輯股又分通史、民國史兩類,均從長編入手,並編歷史辭典。聘屠敬山、張蔚西、薛閬仙、童亦韓、徐貽孫諸君,分任徵集編纂等務。後來政府忽又有國史館獨立之一案,別行組織,於是張君所編的民國史,薛、童、徐諸君所編的辭典,均因篇幅無多,視同廢紙。只有屠君在館中仍編他的蒙兀兒史,躬身保存,沒有散失。

我在愛國學社時,曾斷髮而習兵操,對於北大學生之願受軍事訓練,常特別助成,曾集這些學生編成學生軍,聘白雄遠君任教練之責,亦請蔣百里、黃膺白諸君到場演講。白君勤懇而有恆,歷十年如一日,實為難得的軍人。

我在一九二〇年冬曾往歐美考察高等教育狀況,歷一年回來,這時校長的任務由總務長蔣君代理。回國後,看北京政府的情形日壞一日,我處在與政府常有接觸的地位,日想脫離。一九二二年冬,財政總長羅鈞任君忽以金佛郎問題被逮。釋放後,又因教育總長彭允彝君提議,重複收禁。我對彭君此舉,在公議上,是蹂躪人權、獻媚軍閥的勾當;在私情上,羅君是我在北大的同事,而且於考察教育時,為最密切的同伴,他的操守為我所深信,不免大抱不平。與湯爾和、邵飄萍、蔣夢麟諸君會商,均認有表示的必要。我於是一面遞辭呈,一面離京。隔了幾月,賄選總統的佈置漸漸實現,而要求我回校的代表還是不絕,我遂於一九二三年七月間重往歐洲,表示決心。至一九二六年,始回國,那時京津間適有戰爭,不能回校一看。一九二七年,國府成立,我在大學院試行大學區制,以北大劃入北平大學區範圍,於是我的北京大學校長的名義始得取消。

綜計我居北京大學校長的名義,十年有半,而實際在校辦事,不過五年有半。一經回憶,不勝惶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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