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解紅樓》第八回(二):比通靈寶釵散幽香

褚哲輪/文

來到門前,只見吊著半舊的紅綢軟簾,可見寶釵向來生活樸素,更不喜歡穿金戴銀。

進門:

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籫兒,蜜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

寶玉眼中的寶姐姐什麼樣呢?

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

模樣兒無可挑剔!罕言寡語、藏愚守拙、安分隨時,這是寶釵的性格。濃眉大眼,銀盆大臉,用語並不多但把寶釵刻畫得活靈活現。穿著很樸素,半新不舊,愈襯托出寶釵的天生麗質。好一幅精彩的《擁被針黹仕女圖》!

既然當姐姐知道了兄弟來看自己,當弟弟的也急切相見姐姐,那這二人該如何見面問候呢?

寶玉一面看,一面問:“姐姐可大愈了?”寶釵抬頭只見寶玉進來,連忙起身含笑答說:“已經大好了,倒多謝記掛著。”

其實寶釵早就聽見了,也知道寶玉進來了,但,你不開口我就是不抬頭!先讓你看我一眼、開了口,我再抬頭不遲。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能拿捏到這份兒上,也算真的可以了。大戶人家的女子,確乎不一樣!對寶釵的性格,不止用描述,還要在一行一動中展現出來。低頭專心做針線,然後一個抬頭,只這麼一個動作,便把寶釵的賢淑、內慧、含斂,給描繪了出來。何況還如此的貌美,由不得人見人愛哦!

言語呢?“倒多謝記掛”,而不是“多謝記掛”。多了一個“倒”字,潛臺詞是:還以為你天天與妹妹廝混,倒把這個姐姐給忘了呢!這會子終於親自來了,“倒”還沒忘。再則,“反主為客”把對寶玉的謝意強調了出來。可見寶釵嘴甜會說話。包括下面“即命”鶯兒斟茶,亦見寶釵之熱情。一面又問老太太姨娘安,別的姐妹們都好,可知寶釵周到細心,無論長輩平輩都一一問候到了。


《夢解紅樓》第八回(二):比通靈寶釵散幽香

《紅樓夢》87版電視劇劇照(下同/略) 薛寶釵、鶯兒


先是問了一圈該問候的人的安。這才:

一面看寶玉頭上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額上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繫著五色蝴蝶鸞絛,項上掛著長命鎖,記名符,另外有一塊落草時銜下來的寶玉。

這便是寶釵眼中的寶玉。說了穿著、落草時的玉佩,但並未寫長相。在寶釵眼裡,寶玉帥不帥?按說,在寶釵心目中一定有一個對寶玉長相的評價,這個評價一定也很帥,但應與黛玉眼中的不太一樣。怎麼個不一樣呢,我們並不知曉。或者說,這暗示寶釵並不關心寶玉的長相如何。反正,貴族家的公子哥都很帥,開篇時對黛玉眼中寶玉的模樣也進行了描述。而整部《紅樓夢》,對男性的長相描寫都極少。一則因作者本身是男性,二則在古代對男性的評判更多在乎其是否功成名就以及家族社會地位而不在於其長相如何,三則在過去的男權社會只有男選女的沒有女選男的。即便有,也只在文學作品中。只要有了錢,美女嫁醜男,今古一然。

寶釵因笑說道:“成日家說你的這玉,究竟未曾細細的賞鑑,我今兒倒要瞧瞧。”說著便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從項上摘了下來,遞在寶釵手內。寶釵託於掌上,只見:

大如雀卵——描其形

燦若明霞——繪其色

瑩潤如酥——畫其質

五色花紋纏護——寫其文

“(寶釵)挪近前來。寶玉亦湊了上去”。既然姐弟二人見面了,這個時候寶玉是不可以主動“湊上去”了,不然話就顯得輕浮了。有關這方面有一句“俗語”,在此就不引用了。

既然姐姐挪近前來,那做弟弟的就趕緊湊上去吧還等個啥!

“鑑賞、瞧瞧、細細的”,寶釵的用語簡練準確的很。“成日家說你的這玉”,說明寶釵早就知道並關注關心著玉的來歷,和黛玉一樣,在進京來賈府之前就已經知道了。而在寶釵知道之前,王夫人薛姨媽老姐倆說不定早就算計上這塊玉了。且看下面如何說。


《夢解紅樓》第八回(二):比通靈寶釵散幽香

薛寶釵、賈寶玉 比通靈


賞玉是一個方面,既然二寶姐弟湊在了一起,首先感觸到、聞到的當是二人的氣息與體香。

我們先看二人如何鑑玉,然後再來瞧一瞧彼此聞到了什麼“香”。

(寶玉)從項上摘了下來,遞在寶釵手內。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塊頑石的幻相。

通靈寶玉正面圖式

通靈寶玉

注云莫失莫忘仙壽恆昌

通靈寶玉反面圖式

注云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

無非言頑石如何的神奇、精緻。除癩僧所鐫幻相篆文乃極精微之微雕故不得見之外,其緣故作用都說的很明白了。精微而不得見,或言《紅樓夢》寫得極其精微,一般人難以見其真相也。作者何以設計了這樣一塊通靈寶玉,之前已經解過了(見第二回解),不再多言。

後人曾有詩嘲雲:

女媧煉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

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

乃作者借題發揮,自嘆懷才不遇,又嘲失去靈氣者不過一副臭皮囊而已。然紅塵滾滾,幾乎沒有人能擺脫世俗的大染缸,等把好端端的靈氣魔盡,這一輩子也就該結束了!本來,每個人都是帶著一身的靈性降臨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但是生活的無奈卻即叫人別無選擇,只能任由一天一天地消耗天生的靈性。如果想保持這一靈性不變,那就只有遠離紅塵,進入深山大廟。然而,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對於像賈寶玉這種特殊靈性的人,無論白骨如山(爭天下)還是家族隆昌,都抵不過公子哥兒與紅妝風花雪月為真。去讀讀那些邊塞詩、征戰詩,憑弔一下古戰場,再唱一唱曹公的《好了歌》,也就知道和明白人活著究竟什麼才最重要。哪怕為此丟了江山,毀了前程,敗了門庭,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寶釵看後會作何反應呢?這才是次節之關鍵。


《夢解紅樓》第八回(二):比通靈寶釵散幽香

薛寶釵


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內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恆昌。”唸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裡發呆作什麼?”鶯兒嘻嘻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象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

好戲開始了!主僕二人開始給寶玉演“雙簧”戲了。然見鶯兒之態度甚憨,倒並非主僕二人事先“編導”,倒卻也見鶯兒之聰靈。

寶玉聽了,忙笑道:“原來姐姐那項圈上也有八個字,我也賞鑑賞鑑。”寶釵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麼字。”寶玉笑央:“好姐姐,你怎麼瞧我的了呢。”寶釵被纏不過,因說道:“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麼趣兒。”一面說,一面解了排扣,從裡面大紅襖上將那珠寶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掏將出來。寶玉忙託了鎖看時,果然一面有四個篆字,兩面八字,共成兩句吉。亦曾按式畫下形相:

不離不棄

芳齡永繼

寶玉看了作何反應呢?先是也念了兩遍,又念自己的兩遍。

因笑問:“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的是一對。”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說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問寶玉從那裡來。

不“嗔”鶯兒,就不是寶釵了。我們也不妨設想一下,假若林黛玉也有這樣一個佩的、戴的什麼東西,與賈寶玉的也是一對,那麼以丫鬟紫鵑的聰慧,會不會也主動去說這樣一個故事呢?如果她說了,那黛玉又會是什麼態度,會不會和寶釵一樣“嗔”紫鵑?

故事的編導又是誰?答曰:癩頭和尚。又是癩頭和尚!看來此人“孽債”不輕,先是“通靈寶玉”,而 後是“金鎖”,後面還有“風月寶鑑”,不招自來,呼風喚月,手段了得,不來自天上,便來自地下(閻羅殿)。

寶釵卻問寶玉“從那裡來”,自然關心是否從黛玉處來。同時也把話題岔開,省得寶玉思量過多。畢竟,這是第一次拋出這個“段子”。問題是,寶玉心裡在想什麼呢?以寶玉的聰明,一定明白了其中的寓意。但,眼下寶玉內心還沒有十分的把握,或者說還沒有把他自己與黛玉、寶釵三者之間的關係理清楚,就被寶釵岔開了。

主僕二人的戲演完了,就該倒茶去了。

而看完了玉,就該聞香了。


《夢解紅樓》第八回(二):比通靈寶釵散幽香

鶯兒


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氣,遂問:“姐姐燻的是什麼香?我竟從未聞見過這味兒。”寶釵笑道:“我最怕薰香,好好的衣服,燻的煙燎火氣的。”寶玉道:“既如此,這是什麼香?”寶釵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寶玉笑道:“什麼丸藥這麼好聞?好姐姐,給我一丸嚐嚐。”寶釵笑道:“又混鬧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

寶玉與寶釵就近,顯得很親密、很親暱,也很溫馨。一對少男少女,彼此挨著,聞著對方散發出來的體香與荷爾蒙,著令人銷魂不盡!勝於單純的肌膚之親。一親密,心必盪漾,心一盪漾,人必敏感,於是聞到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寶釵自然知道這系何香氣,但須是裝作不知,先調一調寶玉的胃口,再則藉此表明自己對香的態度,平日自己不喜歡薰香。然後,再轉到香味竟系何香,滿足寶玉的好奇心。既然第一次聞到如此甜絲絲的幽香,保不準以後還想聞,要聞就得來見我寶釵好了。

而此香寶玉不知,甲戌批曰:不知比“群芳髓”又何如?其實這就是“群芳髓”的味道,上一次在夢中聞過了,這一次是在夢外的現實中又活生生的聞到了。只不過,此時僅寶釵之“一芳”耳。或曰:此髓一香多芳,那黛玉身上的幽香,又何嘗不是“群芳髓”之又一香耳?

主僕二人,先是拋出一個“金玉相配”的故事曉之以理(天緣),再用自己的美麗發出迷人的氣息誘之以香,今後再找機會動之以情,不怕你寶玉不日日想見我。這香既是“群芳”之“一髓”,那寶玉聞得自然很親暱了。

寶玉笑要嘗寶姐姐的“冷香丸”,甲戌批曰:“仍是小兒語氣。究竟不知別個小兒,只寶玉如此。”倒也並非如此。雖則小兒之癖,卻見人大之性。又譬如愛紅的毛病,小時候如此長大了一然如故。俗語云“從小看大”故也。而寶玉要嘗寶姐姐的“冷香丸”,與愛吃丫鬟們嘴上的胭脂膏子,一脈相承!但,寶玉卻不敢吃寶姐姐、林妹妹嘴上的胭脂(卻可以吃丫鬟的),只要淘澄好的。何也?讀者自己去想吧。


《夢解紅樓》第八回(二):比通靈寶釵散幽香

鶯兒、寶釵


寶釵笑道:“又混鬧了,一個藥也是混吃的?”“混鬧”一詞兒,不可謂不是寶玉性情的一個寫照。從寶釵口中說出,儼然也是一位大姐姐的口吻。如要按現在人的說法,寶玉要吃寶姐姐的冷香丸,其實是一種“性的暗示”:他心裡(潛意識)真相吃的,是寶姐姐的“體香”。然若如此分析起來,也便沒了細品細思的味道了。當然,若寶玉真吃上一丸,倒也無妨。說不定,對的正是他閒不住的多動症。此病一解,其激情和熱情冷下來,反倒喜歡上寶釵沉穩冷豔的性格,而不再是黛玉那種多愁善感的小性兒。如以此來,寶玉這才情,恐怕也就隨著激情和熱心的漸漸冷卻而散盡了。那這“冷香丸”,可就真與“四書”相去無疑了!

而更熱鬧的戲還在後頭。

下部分解。

參考文本: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八十回新校本

《周汝昌匯校八十回石頭記》人民出版社

《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1996/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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