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文藝上的低級趣味主要有五種

文藝的功用在表現作者的情感思想,傳達於讀者,使讀者由領會而感動。就作者說,他有兩重自然的急迫需要。第一是表現。情感思想是生機,自然需要宣洩,宣洩才暢通愉快,不宣洩即抑鬱苦悶。所以文藝是一件不得已的事。一個作家如果無絕對的必要,他最好是守緘默;得已而不已,勉強找話來說,他的動機就不純正,源頭就不充實,態度就不誠懇,作品也就不會有很大的藝術價值。其次是傳達的需要。人是社會動物,需要同情,自己愈珍視的精神價值愈熱烈地渴望有人能分享。一個作者肯以深心的秘蘊交付給讀者,就顯得他對讀者有極深的同情,同時也需要讀者的同情報答。所以他的態度必須是誠懇的,嚴肅而又親切的。如果一個作家在內心上並無這種同情,只是要向讀者博取一點版稅或是虛聲,為達到這種不很光明的目的,就不惜擇不很光明的手段,逢迎讀者,欺騙讀者,那也就決說不上文藝。在事實上,文藝成為一種職業以後,這兩種毛病,這表現與傳達兩種急迫需要的缺乏,都很普遍。作者對自己不忠實,對讀者不忠實,如何能對藝術忠實呢?這是作者態度上的基本錯誤,許多低級趣味的表現都從此起。


第一是無病呻吟,裝腔作勢。文藝必出於至性深情,誰也知道。但是沒有至性深情的人也常有出產作品的引誘,於是就只有裝腔作勢,或是取淺薄俗濫的情調加以過分的誇張。最壞的當然是裝腔作勢,心裡沒有那種感觸,卻裝著有那種感觸。滿腔塵勞俗慮,偏學陶謝恣情山水,冒充風雅;色情的追逐者實際只要滿足生理的自然需要,卻跟著浪漫詩人謳歌戀愛聖潔至上;過著小資產階級的生活,行徑近於市儈土紳,卻詛咒社會黑暗,談一點主義,喊幾聲口號,居然像一個革命家。如此等類,數不勝數,沐猴而冠,人不像人。此外有班人自以為有的是情感,無論它怎麼樣淺薄俗濫,都把它和盤托出,儘量加以渲染誇張。這可以說是“洩氣主義”。人非木石,誰對於人事物態的變化沒有一點小感觸?自已估定的身價沒有得到社會的重視,就覺得懷才莫展,牢騷抑鬱;喝了幾杯老酒,心血來潮,彷彿自己有一副蓋世英雄的氣概,倘若有一兩位“知己”,披肝瀝膽,互相推許,於是感激圖報的“義氣”就湧上來了。這一切本來都是人情之常,但是人情之常中正有許多荒唐妄誕,酸氣濫調,除掉當作喜劇的穿插外,用不著大吹大擂。不幸許多作家終生在這些淺薄俗濫的情調中討生活,像醉漢囈語,就把這些淺薄俗濫的情調傾瀉到他們所謂“作品”裡去。“一把辛酸淚”卻是“滿紙荒唐言”。這種“洩氣主義”有它的悠久的歷史傳統。詩人們都自以為是誤落人寰的天仙,理想留在雲端,雙腳陷在泥淖,不能自拔,怨天尤人,彷彿以為不帶這麼一點感傷色彩,就顯不出他們的高貴的身份。這種趣味是低級的,因為它是頹廢的,不健康的,而且是不藝術的。

朱光潛:文藝上的低級趣味主要有五種

其次是憨皮臭臉,油腔滑調。取這種態度的作者大半拿文藝來逢場作戲,援“幽默”作護身符。本來文藝的起源近於遊戲,都是在人生世相的新鮮有趣上面玩索流連,都是人類在精力富裕生氣洋溢時所發的自由活動,所以文藝都離不開幾分幽默。我在《詩論》裡《詩與諧隱》篇曾經說過:“凡詩都難免有若干諧趣。情緒不外悲喜兩端。喜劇中都有諧趣,用不著說;就是把最悲慘的事當作詩看時,也必在其中見出諧趣。絲毫沒有諧趣的人大概不易做詩,也不易欣賞詩。詩與諧都是生氣的富裕,不能諧是枯燥貧竭徵候,枯燥貧竭的人和詩沒有緣分。但是詩也是最不易諧,因為詩最忌輕薄,而諧則最易流於輕薄。”這段引語裡的“諧”就是幽默,我這番話雖專就詩說,實在可通用於一般文藝。我們須承認幽默對於文藝的重要,同時也要指出幽默是極不容易的事。幽默有種種程度上的分別。說高一點,莊子、司馬遷、陶潛、杜甫一班大作家有他們的幽默;說低一點,說相聲、玩雜耍、村戲打諢、市井流氓鬥唇舌、報屁股上的餘興之類玩意也有他們的幽默。幽默之中有一個極微妙的分寸,失去這個分寸就落到下流輕薄。大約在第一流作品中,高度的幽默和高度的嚴肅常化成一片,一譏一笑,除掉助興和打動風趣以外,還有一點深刻雋永的意味,不但可耐人尋思,還可激動情感,笑中有淚,譏諷中有同情。


第三是搖旗吶喊,黨同伐異。思想上只有是非,文藝上只有美醜。我們的去取好惡應該只有這一個標準。如果在文藝方面,我們有敵友的分別,凡是對文藝持嚴肅純正的態度而確有成就者都應該是朋友,凡是利用文藝作其他企圖而作品表現低級趣味者都應該是仇敵。至於一個作者在學術、政治、宗教、區域、社會地位各方面是否和我相同,甚至於他和我是否在私人方面有恩怨關係,一律都在不應過問之列。文藝是創造的,各人貴有獨到,所以人與人在文藝上不同,比較在政治上或宗教上不同應該還要多些。某一地某一時的文藝,不同愈多,它的活力也就愈廣。當然,每一時一地的作家傾向常有相近的,本著同聲相應的原則,聚集在一起成為一種派別,這是歷史上常有的事而且本身也不是壞事。不過模仿江湖幫客結義的辦法,立起一個寨主,樹起一面旗幟,招徒聚眾,搖旗吶喊,自壯聲勢,逼得過路來往人等都來“落草”歸化,敢有別樹一幟的就興師動眾,殺將過去,這種辦法於己於人都無好處,於文藝更無好處。我們毋庸諱言,這種江湖幫客的惡習在我們的文藝界似仍猖獗。文藝界也有一班野心政客,要霸佔江山,壟斷顧客,爭竊宗主,靦顏以“提攜新進作家”自命,招收徒弟,一有了“群眾”,就像王麻兒賣膏藥,沿途號喊“只此一家,謹防假冒”,至於自己的膏藥是“萬寶靈應”,那更不用說了。他們一方面既虛張自己的聲勢,寫成一部作品便大吹大擂地聲張出去;一方面又要殺他人的威風,遇到一個不在自己旗幟之下的作品,便把它扯得稀爛,斷章取義把它指摘得體無完膚,最優待的辦法也只是予以冷酷的忽視。可憐許多天真的讀者經不起這種吶喊嘲罵的暗示,深入彀中而不知,不由自主地養成一些偏見,是某派某人的作品必定是好的,某派某人的作品必定是壞的,在閱讀與領會之前便已註定了作品的價值。拿“低級趣味”來形容他們,恐怕還太輕了吧。


朱光潛:文藝上的低級趣味主要有五種

早晨起來,萬丈光芒從東方而至!於是拿起相機拍起來!

第四是道學冬烘,說教勸善。我們在討論題材內容時,已經指出文藝宣傳口號教條的錯誤。在這裡我們將要談的倒不是有意作宣傳的作品,而是從狹義的道德觀點來看作品中人物情境這個普遍的心理習慣。文藝要忠實地表現人生,人生原有善惡媸妍幸運災禍各方面。我們的道德意識天然地叫我們歡喜善的,美的,幸運的,歡樂的一方面,而厭惡惡的,醜的,災禍的,悲慘的一方面。但是文藝看人生,如阿諾德所說的,須是“鎮定的而且全面的”,就不應單著眼到光明而閃避黑暗。站在高一層去看,相反的往往適以相成,造成人生世相的偉大莊嚴,一般人卻不容易站在高一層去看,在實際人生中儘管有缺陷,在文藝中他們卻希望這種缺陷能得到彌補。


第五是塗脂抹粉,賣弄風姿。文藝是一種表現而不是一種賣弄。表現的理想是文情並茂,“充實而有光輝”,雖經苦心雕琢,卻是天衣無縫,自然熨貼,不現勉強作為痕跡。一件完美的藝術品像一個大家閨秀,引人注目而卻不招邀人注目,舉止大方之中仍有她的貞靜幽閒,有她的高貴的身份。藝術和人一樣,有它的品格,我們常說某種藝術品高,某種藝術品低,品的高低固然可以在多方面見出,最重要的仍在作者的態度。品高的是誠於中,形於外,表裡如一的高華完美。品低的是內不充實而外求光輝,存心賣弄,像小家娼婦塗脂抹粉,招搖過市,眉挑目送的樣子。文藝的賣弄有種種方式。最普遍的是賣弄詞藻,只顧堆砌漂亮的字眼,顯得花枝招展,絢爛奪目,不管它對於思想情感是否有絕對的必要。其次是賣弄學識。文藝作者不能沒有學識,但是他的學識須如鹽溶解在水裡,嘗得出味,指不出形狀。第三是賣弄才氣。文藝作者固不能沒有才氣,但是逞才使氣,存心炫耀,仍是趣味低劣。


朱光潛:文藝上的低級趣味主要有五種

文藝趣味上的毛病是數不盡的,許多讀者聽到我這番話,發現他們平時所沾沾自喜的都被我看成低級趣味,不免怪我太嚴格苛求,太偏狹。這事不能以口舌爭,我只能說:一個從事文學者如果入手就養成低級趣味,愈向前走就離文學的坦途大道愈遠。我認為文學教育第一件要事是養成高尚純正的趣味,這沒有捷徑,唯一的辦法是多多玩味第一流文藝傑作,在這些作品中把第一眼看去是平淡無奇的東西玩味出隱藏的妙蘊來,然後拿“通俗”的作品來比較,自然會見出優劣。優劣都由比較得來,一生都在喝壞酒,不會覺得酒的壞,喝過一些好酒以後,壞酒一進口就不對味,一切方面的趣味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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