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小蟲》:誰讓生育成為了衡量女性價值的標尺?

1915年,物理學家愛因斯坦提出了新的引力理論——廣義相對論:引力場的存在導致物質與時空發生彎曲,而萬有引力正是時空彎曲的表現。這一理論轟動世界,也讓愛因斯坦名聲大噪。

多年以後,愛因斯坦的二兒子愛德華詢問父親當初成名的原因,愛因斯坦用一段生動形象的話向兒子解釋了箇中緣由:

一隻盲目的甲蟲在彎曲的樹枝表面爬動,它沒有注意到自己爬過的軌跡其實是彎曲的,而我幸運地注意到了。

愛因斯坦的話正巧應了蘇軾在《題西林壁》中的名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站在廬山裡的詩人,註定看不到整座大山的面貌;而在樹枝上向前爬行的甲蟲,永遠也不會知道腳下筆直平穩的樹枝,實際上是彎曲的。只有將自己從當下的境況中剝離出來,站在更高的維度去考量,才能全面瞭解事物的面貌。

《大樹小蟲》:誰讓生育成為了衡量女性價值的標尺?

新寫實流派女作家池莉也注意到了這隻在歷史長河裡爬過的甲蟲,以及甲蟲身後那根彎曲、細長的樹枝。樹枝,既是甲蟲安身立命之所,又在無形中決定了甲蟲前行的方向。

樹枝之於甲蟲,無異於思想、觀念之於人類,只不過樹枝是一種有形狀、肉眼可見的東西,而思想和觀念潛藏於社會、人類的意識之中,雖然有跡可循,但人自身往往很難意識到。

於是,池莉用了四十萬字的體量,來講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故事——兩個適婚80後男女在某種場合下一見鍾情,感情迅速升溫談婚論嫁,最終步入婚姻殿堂,一起生兒育女。但池莉想做的,絕不僅是透過一段婚姻窺探當代人的價值觀。

如同站在樹枝旁觀察甲蟲的愛因斯坦一樣,池莉冷靜而剋制地回溯這對男女的成長史、婚戀史,在追根溯源的過程中得出了驚人結論:發生在年輕一代身上的所有偶然,實則是歷史作用下的必然。

池莉在採訪中說,“人與人之間複雜的關係就如同量子的糾纏,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在《大樹小蟲》裡,年輕一代的人生始終留著父輩、祖輩的烙印——讀什麼學校、做什麼工作、和什麼樣的人結婚、生一個什麼樣的孩子,新出生的孩子繼續重複著一樣的軌跡。即便出現偏差,老一輩也有辦法修正,讓年輕一代的人生照著老一輩理想的方向行進。

剖析《大樹小蟲》裡鍾俞兩大家族三代人的人生,不難發現,他們之所以試圖“安排”年輕一代的人生,根本原因在於深受重男輕女生育觀念的影響。

為了家族的發展壯大,家族裡的女性始終被當成生育的工具。從婆婆高紅,到女主角俞思語、被放養長大的鐘欣婷,都深陷生育的牢籠,以為只有生男孩才能證明自己在家族、家庭中的價值和存在的意義。

在《大樹小蟲》裡,女性被迫與生育捆綁在一起。生男孩,似乎成為了她們改變人生、擁有財富和尊重、實現人生價值的唯一途徑。這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慄,難道女性存在的意義,就只是為了生男孩?

《大樹小蟲》:誰讓生育成為了衡量女性價值的標尺?

01 重男輕女思想發源:生育緣何成為衡量女性價值的標尺?

重男輕女的生育思想其實由來已久,最早或可追溯到殷商時期。河南安陽小屯出土的甲骨文完整地記載了商王武丁為王后婦好占卜生育的情況:“甲申卜,殼貞:婦好娩,嘉。王佔曰:‘其唯丁娩佳,其唯庚娩,引吉。’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嘉,唯女。”

婦好是武丁最為寵愛的一位王后,在她懷孕期間,武丁曾多次派人占卜吉凶、預測預產期以及胎兒的性別。但是當得知婦好所懷的是個女兒後,武丁並不開心。作為君王,武丁對於孩子性別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能夠反映出那個時代人們對於男孩、女孩的差異對待。顯然,殷商時期的人們已經更為重視生男嬰了。

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詩經·小雅·斯干》

《詩經》中的這段記載後來衍生出了“弄璋之喜”、“弄瓦之喜”兩個成語,雖然都是慶賀家裡增添人口的詞語,但兩者卻有著本質上的不同:生下男孩就將璋(玉器)拿給他玩,期盼他長大能夠稱王封侯;生下女孩就將瓦(紡磚)拿給她玩,希望她長大呆在家裡做女工,不招惹災禍、不給父母帶來麻煩。

由此可見,當時的社會對男女不同分工和價值定位已經出現明確的界定,男丁能建功立業、壯大家族,而女孩只要安於內,負責洗衣、做飯、生育等輔助性工作。之所以會產生這種差異,很大程度上源於當時落後的生產力。

受技術水平限制,當時人們只能依靠體力耕作換取糧食,依靠蠻力和冷兵器來獲得戰爭勝利、保衛家園。相較女性而言,男性在身體素質上具有先天性的優勢,為社會創造的價值更大,因而更受社會重視。在這種生存現狀的影響下,重男輕女的生育觀念逐漸流傳開來。

直到戰國時期,重男輕女的思想更加受到統治階級的推崇和認可。法家著作《韓非子·六反》中有記載:“父母之於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此俱出父母之懷衽,然男子受賀,女子殺之者,慮其後便,計之長利也。故父母之於子也,猶用計算之心以相待也,而況無父子之澤乎?”

戰國時期重男輕女的現象已經非常嚴重了。在思想家韓非看來,人們殺女留男的現象背後折射出的是對利益的權衡考量。

重男輕女的根本原因就是利益

然而,即便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升,男性與女性的差異在不斷縮小,但是重男輕女的思想卻沒有徹底消失,反而在家族內部傳承中留存下來,不斷蠶食著女性的自我認知,將女性捆綁在生育男孩這件事情上。

且不說會生兒子是女人自己莫大的臉面和榮耀。且無論鍾家或高家,從歷史到現實,狀況都是男嗣不旺,人丁太少,都特別需要男孩。——《大樹小蟲》

在《大樹小蟲》裡,嫁入鍾家的高紅始終恪守著所謂的女人本分:當一個賢妻良母,為鍾家繁衍後代。生兒子,是她和丈夫鍾永勝的人生理想,即便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為了要兒子,她打掉第一胎的女兒,導致大出血,身體吃了大虧;為了生第二個男孩,她丟掉了公職,失去熱愛的工作,還受到處分,結果卻因為錯信偏方而生下個女兒。

在高紅看來,為鍾家生育男孩是她的責任和使命。兒子鍾鑫濤既有文憑,又有能力,娶到的媳婦還是高幹子弟,是繼承鍾家事業的不二人選,這些都令高紅深感欣慰。畢竟她認為,一個能夠傳承鍾家香火、繼承家業的兒子,才是人生價值的最好體現。

而那個意外來到人世的女兒,高紅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她認為只要讓女兒衣食無憂地生活在鍾家就足夠了,至於鍾家的事業版圖,女兒壓根就沒權利染指。當發現女兒蠢蠢欲動地算計家產的時候,她選擇的解決辦法卻是提議兒媳生個男孩來繼承家業,打消女兒的“荒唐”念頭。

而作為兒媳的俞思語這時才意識到男孩對於她、對於鍾家的重要性——如果有個男孩,鍾家和她的未來將充滿希望。

至此,重男輕女的生育觀念從婆婆高紅潛移默化地傳承到了兒媳俞思語身上。對鍾家來說,重男輕女的思想還將一代又一代傳承下去。只要鍾家還在,以生育為表徵的利益糾葛就永遠不會停止。

《大樹小蟲》:誰讓生育成為了衡量女性價值的標尺?

02 被重男輕女物化的年輕女性:生育牢籠正在擊潰女性的自我認知

大地上的罪行,怎麼可以被原諒?我參與了其中一些,另一些我躲在一旁圍觀。——巴西詩人 卡洛斯·安德拉德

在《大樹小蟲》裡,85後女生俞思語前半生順風順水,最終依然淪落到只能依靠生男孩在鍾家站穩腳跟的地步。回顧俞思語一步步淪為生育機器的過程,不難發現,鍾俞兩家都是幕後推手,在他們的籌劃下,俞思語成為了他們期待成為的那種人,被生育綁住了一生。

因為出生時被羊水嗆到、吸入胎糞,俞思語肺功能特別弱,經常需要深呼吸。遇到空氣條件惡劣的情況,就會頻繁地咳嗽,甚至咳出粉紅色的血水來。儘管俞家二老事無鉅細地照顧著她,依然改變不了俞思語天生的缺陷。這注定高幹子女俞思語只能成為一隻呆在籠子裡的金絲雀,永遠也成不了暴風雨中翱翔的海燕。

好在優渥的家境足以彌補俞思語身體上的缺陷。父親官至副廳長,母親則是市廣播電臺的明星主播,在事業上拼命的父母早就為她鋪好讀書、就業的道路。即便高考失利,也能收到名校錄取書,一畢業就能進入國企工作。俞思語以為一切都是命運的饋贈,是自己運氣好,卻不知道

她的人生一直都是按部就班的人為規劃。

鍾俞兩家煞費苦心安排了天衣無縫的“偶遇”,讓俞思語和鍾鑫濤心甘情願接受這樁“天賜”姻緣。讓俞思語嫁入鍾家,只是將她推入生育牢籠的第一步。

強勢婆婆高紅千挑萬選相中俞思語的原因,不過是她家世背景深厚,又生性單純,容易拿捏,假以時日便能輕易被掌控,乖乖為鍾家生兒育女。果如高紅所料,婚後俞思語確實生下一個孩子,只不過那是個女孩——鍾宇涵。

但高紅不急於逼迫俞思語生男孩,反倒任由她吵著鬧著去上班,去實現所謂的自我價值。她太瞭解年輕人的想法了,俞思語絕對不可能在職場闖出什麼名堂,過於直接的性格只會讓她在職場上得罪人、被算計,最後帶著一身傷痛和對自己能力的懷疑再度回到鍾家的懷抱,做回她無拘無束的豪門闊太。

事實證明,俞思語這隻在溺愛和呵護中成長的金絲雀難以抵擋風浪的考驗。俞父俞母忙著自己的事,壓根無暇安慰女兒,彌補缺失的親情;俞家二老也只勸慰她在家相夫教子,趁年輕再生個兒子。

倍受打擊的俞思語回到了鍾家,她在思索人生的意義和自我的價值,努力地尋找自己在鍾家存在的意義:她決計做不成母親那樣拼命搞事業的人,唯有生一個繼承人,才不致於淪為透明人。

俞思語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鍾俞兩家為她編織的生育牢籠裡,老公鍾鑫濤許她“瘦臉削骨”的大禮,婆婆高紅為她跑前忙後找偏方,她更沒有理由拒絕了。2015年俞思語整年備孕、按偏方吃中藥、作息規律,該吃的苦、該受的累都受了,卻始終沒有懷上。俞思語知道,備孕、懷孕、生育這條漫長的造人之路,她還要走上很久很久,但如今的她已經失去了回頭的勇氣,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了。

俞思語像極了多年前的高紅,不諳世事、天真直爽,兩人都受到重男輕女觀念的影響,最終選擇了同樣的道路——為生下家族繼承者而奮鬥。

與其說《大樹小蟲》講述的是兩個家族三代人近百年的跌宕命運,倒不如說這本小說無情地揭露了生育的真相,以及重男輕女觀念對年輕女性的毒害。

《大樹小蟲》:誰讓生育成為了衡量女性價值的標尺?

03 當婚姻與生育成為反叛命運的工具:女人的價值不應該只是生兒子

在無情的世事面前,有時候,人就是無法明白:為什麼分明是好東西,不被待見;分明是壞東西,卻被擁戴。——《大樹小蟲》

如果說俞思語是天選之女,不管做什麼都順風順水,那麼鍾欣婷倒像是鍾家無法修復的漏洞。她是異類,從出生、讀書、婚戀、生子,每一步決定都出乎鍾家意料。在重男輕女家庭中長大的鐘欣婷,不斷用婚姻和生育拷問命運的不公:

為什麼自己始終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二胎鍾欣婷的出生是鍾永勝和高紅的刻意籌劃,但結局卻是意料之外——他們想要的是個兒子,絕非丫頭片子。在那個年代,生育二胎其實是不被允許的,尤其他們倆都有公職。為了保住工作,鍾欣婷寄養在鄉下,取名陶再桂。誰料一語成讖,鍾欣婷真成了鍾家的“討債鬼”。

先是偷偷生二胎的事情被揭穿,鍾永勝夫婦被開除公職、通報批評,臉面都丟盡了。緊接著,鍾家發現接回來的鐘欣婷似乎身體有問題,走路不穩當,醫院一查是“先天性髖關節脫落”,不及時手術的話將來就是個瘸子。然而,幾次手術後,治療效果都不理想。好在鍾欣婷只要慢慢走路,就不會讓人瞧出她腿腳有問題。

鍾家不再投入精力和金錢治療鍾欣婷,他們本來就沒打算在她身上耗費多少心血。鍾家缺的是男丁,鍾欣婷清楚得很。他們不得不醫治她的腳,只是為了臉面和虛榮心,絕不是單純為了她好。

鍾欣婷一直用沉默和叛逆對抗鍾家,直到她在課本里讀到了魯迅先生的文字才恍然大悟——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面對同學們的欺辱和謾罵,她還手了;面對父母的恨鐵不成鋼,她用考上大學的驚天消息“回報”了他們;她不計成本地創業、沒錢就借貸,還不上了就讓鍾家出,她總是用近乎瘋狂的舉動來證明自己的存在感。

但她再怎麼折騰,也無法靠近鍾家公司一步:鍾家企業遵照中國文化傳統,傳男不傳女。即便如此,但女鬥士鍾欣婷是不會認輸的,她總有辦法“曲線救國”,讓鍾家意識到長久以來對她的忽視和愧疚。

很快鍾欣婷和清華博士董金泉趁熱戀閃婚了,生下大胖小子董超博。然而,鍾家興奮勁兒還沒過,鍾欣婷就帶著兒子回家,宣佈自己離婚了。鍾欣婷並不為離婚惋惜,畢竟這段婚姻給她帶來了房子和孩子。

在鍾家生活多年的鐘欣婷,這回總算是死死攥住了鍾家命脈——男孩。她給孩子改名鍾宇博,這下可真成了鍾家嫡孫,鍾家再無法堂而皇之地將她與孩子剝離出去,畢竟那是鍾家男丁。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鍾欣婷名正言順用男丁狠狠砸了鍾家的腳,高紅她們急得跳腳,卻又無可奈何,畢竟生出了兒子的是鍾欣婷,而不是俞思語啊!

在鍾家長大的鐘欣婷看透了鍾家的虛偽嘴臉,她曾經迫切希望從鍾家得到一點點愛和溫暖,但重男輕女的鐘家卻一次次放棄了她。反觀如今鍾家對鍾宇博的態度,鍾欣婷終於覺醒了,何苦為了鍾家搭上自己的一生?她該活成自己的模樣,而不是為了證明自己在鍾家的價值,而活成附屬品,活成一個會呼吸的生育工具。

同樣是身有缺陷的女人,鍾欣婷選了一條和俞思語不同的道路,她不再將生育當做救命稻草。她寧願去找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業努力工作,而不是用生男孩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

《大樹小蟲》:誰讓生育成為了衡量女性價值的標尺?

​《大樹小蟲》裡寫道,“思考像一把匕首,會劃破事物的表面偽裝,暴露出真相。再沒有比看到真相更痛苦的事情。

當我們仍然被樹枝上爬行的甲蟲吸引時,池莉已然將目光投注於樹木之上。在樹枝上奮力爬行的甲蟲,就像《大樹小蟲》裡的女人們,她們在深受重男輕女生育觀影響的家族裡苦苦掙扎。有的人選擇了順從,有的人選擇了反抗。

可是,不管做出哪種選擇,她們都清楚地知道,生育為她們帶來的,要麼是充滿傷痛的過去,要麼是毫無希望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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