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的蝙蝠

恭王府的蝙蝠


從小小禽獸到微末苔痕,

大自然天工赫赫,

神渺難測......


天宇遼闊,暮靄蒼茫。壯觀巍峨的鐘鼓樓靜默著,黃褐色的牆壁反射著細碎柔和的光。襯著斑斕的晚霞,鐘鼓樓的樓脊後升起大團青煙,風裡盡是嗚咽之聲。那是從黃昏起飛漫天翔舞的蝙蝠群。它們悄然無聲地聚合、又迅疾散去。

早些年前鐘鼓樓的蝙蝠一直很多。以前的荷花市場,是老北京人納涼的聚集之地,等到暮色降臨,在地面上仰看,大群的蝙蝠開始出現在晦暗的夜空,穿梭、兜轉、盤旋,有時會飛出很遠,一直到近郊的莊稼地去覓食。直到暗夜展開蝙蝠一樣的巨翼,蓋住了最後的光線。


恭王府的蝙蝠


蝙蝠之所以把鐘鼓樓當一個據點,很大程度上,是鐘聲讓它們能很遠就辨別方向。

蝙蝠靠回聲定位來引導飛行,是自然界中的精密雷達。它能快速有力地收縮咽喉肌,從而產生超聲波,即在飛行中,產生頻率在2萬赫茲以上超出人類聽覺範圍之外的超聲波脈衝,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蝙蝠的“回聲定位聲波”。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蝙蝠都由嘴發出超聲波,有些是用鼻孔,有的兩者兼有。

我們聽不到的聲音,蝙蝠能聽到。而鐘樓內部的建築結構,與聲學原理和諧統一,與共鳴、傳聲巧妙地融為一體。“天井”與“十字券洞”的貫通,恰似上下兩個重疊的共鳴腔,使鐘聲迴旋於腔體,產生共鳴,不僅鐘聲得以擴大,而且更加圓潤動聽。鐘鼓樓的鐘鼓之聲,不僅傳達了報時的聲響,更傳達著廣闊悠遠的歷史和文化信息,延續著我們對人與自然有意味的傾聽,讓人在悠長的迴音中有所感悟。

大多數蝙蝠既可棲於自然環境裡,也可居住在人工環境中。它們多以植物的果實、昆蟲等為食,不過動物學家在非洲草原上發現了一種吸血的蝙蝠,它們是非洲野馬的天敵,能用尖利的牙齒一下咬破野馬的皮膚。它們的唾液中含有一種特殊的酶,可以防止新鮮血液凝結,直至吸飽血後才飛走。它們發起攻擊時,野馬蹦跳狂奔,想甩掉敵手而不可得。等蝙蝠吸飽後自行離去,野馬也奄奄一息,很快喪命。此外中南美洲也有吸血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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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蝙蝠啟發作家創造了吸血鬼形象。1897年一本叫做《德拉庫拉》的小說問世,吸血鬼借屍還魂,以人的面目出現,到處吸食年輕人的血液,在暗夜裡四處遊蕩。在西方文化裡,蝙蝠被視作“魔鬼的隨從,死亡的信使”;它們似鳥而非鳥、似鼠而非鼠的“兩面派”特性,往往和負面的魔鬼、受詛咒的異教徒靈魂等形象聯繫在一起。它們能在黑暗中飛行。在早期人類看來,這種動物好象來自超自然的領域。作為黑暗陰影中的恐怖象徵,瑪雅人甚至將蝙蝠認做是在黑夜中施展魔力的罪惡之神,以及地下世界的守護者。


恭王府的蝙蝠

DC漫畫中的蝙蝠俠是正面的超級英雄,但其出現是比較晚近的事

但是在中國文化裡,蝙蝠卻並沒有因為它的外貌、生活習性和叫聲引發恐懼和厭惡,相反向來以積極美好的形象示人,甚至是祈福的第一吉祥物。

“蝙蝠,一名仙鼠,又曰飛鼠。五百歲則色白腦重,集物則頭垂,故謂倒掛鼠。食之得仙。”(西晉 崔豹《古今注》)

“千歲蝙蝠,色白如雪……得而陰乾末服之,令人壽四萬歲。”(東晉 葛洪《抱朴子·內篇》)

“百歲伏翼,其色赤,止則倒懸。千歲伏翼,色白,得食之,壽萬歲。”(東晉郭璞《玄中記》)

“伏翼”是蝙蝠的別名。據說百歲的蝙蝠是紅色的,千歲的蝙蝠則是白色的。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也有記載:“南中紅蕉花時,有紅蝙蝠集花中,南人呼為紅蝙蝠。”甚至李白都有一句詩,表達了對這種高冷動物的崇拜:“仙鼠如白鴉,倒懸清溪月。”


恭王府的蝙蝠

古代玉製的蝙蝠

在古代社會,防範蚊蟲的設備和藥劑極為粗陋,蚊蟲毒物侵襲是個關乎生死的大問題。在漫長的黑夜裡,蝙蝠入室飛翔,捕食蚊蟲,真可收穫發自內心的感激。“安得蝙蝠滿天生,一除毒族安群民”(蒲松齡《驅蚊歌》),蝙蝠使人們免受蚊蟲毒物叮咬,巡夜驅毒保平安,其樣貌又是一種不同於尋常走獸、植物的異物,被認為是祥瑞之物,也就不足為怪了。

尤其到了明清,從宮廷到民間,與蝙蝠有關的吉祥圖飾,在服飾、建築(構件或裝飾)等事物上隨處可見。不同於現實生活中外形醜陋、行動詭秘的形象,在藝術者妙筆生花的創作下,蝙蝠的形象變成了一個個美觀的紋樣,變成了接福納祥的標誌。

恭王府的蝙蝠

恭王府著名的“蝠池”,是用青石砌成的蝙蝠形大水池

《射鵰英雄傳》中“江南七怪”之大哥柯鎮惡,綽號就是“飛天蝙蝠”,他是位盲人,只能依靠聲音來判斷方位、空間,他的相貌也很醜陋,但本質上卻是位嫉惡如仇的大好人。金庸這位很有格調的作家,筆下所有的細節都顯得嚴謹,對這一細節的刻畫,顯示出他對中國文化內涵的深刻認知。

距鐘鼓樓不遠的恭王府,是清代規模最大的王府。有別於皇家建築的禮制和正統,恭王府體現著另一種低調沉穩的富貴和精緻。在這所著名的宅地中,處處都是“蝠”,有近萬隻形態各異的蝙蝠形象或式樣,眾多中水池、假山乃至部分建築平面形式,都被做成蝙蝠形狀,園中穿插有“蝠池”、“蝠山”和“蝠廳”,匾額、風火牆、隔扇等建築結構上面,隨處可見翩然欲飛的蝙蝠紋飾,彩畫、窗稜、穿枋、雀替和椽頭上,比比皆有描繪蝙蝠展翅飛翔、從天而降的場景,捲曲自如,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從遊廊彩繪、窗格、欄杆、門框,到各種瓷器、漆器、石雕、傢俱、刺繡等等,包括常與之搭配出現的桃、鹿、壽字、萬字等元素,設計者用豐富想像力和超群智慧,把蝙蝠紋案美好的寓意發揮到了極致,是一個十足的風水“蝠(福)地”。


恭王府的蝙蝠

什錦窗上也有倒掛的蝙蝠圖樣

這些祈求平安、寓意吉祥的圖案,將恐慌和戒懼,轉變為友情和敬意,同時也是厚德載物,文明傳統,天地精神。祖先們對未知、對自然都保存敬畏之心,在恭王府,這種敬畏並非像文人畫中那般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孤傲荒寒之美,而是處處顯示著日常生活的祥和情調。《韓非子》認為“全壽富貴謂之福”;《禮記·祭統》則謂“福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者之謂備也,即富貴、長壽、安寧、吉慶、如意等全備完美之意。”中國人的幸福觀,在萬福之地恭王府得到了最為集中、最為生動的表現和演繹。


恭王府的蝙蝠


中國人很早就認識到,在自然之象的背後,隱藏著一種未被深刻認知的氣機與生態,千姿百態、豐富多彩、各得其所、自由自在,“萬物並育而不相害”;同時又呈現著混雜性、流動性、融合性的特徵;故而伏羲運思之妙,正在於“仰觀於天,俯察於地”,“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在這樣的思維方向和自然觀念裡,生命活動與山川自然、天地萬物、江河運行之機相呼應、相溝通,是為天地運化之妙境。

正是在這樣的文化環境下,中國人對蝙蝠向來十分友好,不像西方人那樣,將蝙蝠與毫無好感的罪惡或黑暗勢力相聯繫。諸如蝙蝠、蛇、穿山甲等屬陰的動物,古人對其皆保持著一種敬畏態度。古人不會去打擾或是侵犯它們的棲息環境,更不會去隨意捕殺、食用。對蝙蝠形象的觀照、體驗、領悟、概括、誇張、聯想、美化,融入祈福求吉的願望,最終使之演變成為吉祥圖案與符號,是這種文化思想的必然結果。


恭王府的蝙蝠

恭王府的蝠形門扣

不止於恭王府,中國文化裡的蝙蝠處處可見,借其意與象來祈福納祥,並與自然、天地交流,祈望得到神靈的庇佑與保護,這樣的觀念蘊藉著中國人特有的精神世界,顯示出極富魅力的文化傳統,不僅有著旺盛的藝術生命力,也顯示了一種超然與詩意。歷經數千年的積澱、發展和衍變,蝙蝠成為中國人吉祥、健康、幸福的象徵;形式多樣並且內涵統一,同時又在現實中沒有過於親近,保持著隱約的界限。

蝙蝠平時遠離人類,它們晝伏夜出,棲息在幽暗隱蔽的洞穴裡,與人類的活動空間並無太多交集。但隨著人類活動區域的擴大,蝙蝠的活動越來越不受控制,類似海鮮市場那樣潮溼密閉的環境特點,正是城市蝙蝠理想的覓食場所甚至棲息之地。減少對野生動物棲息地的侵擾,儘量不去逾越邊界,和杜絕野生動物交易一樣,同樣是當務之急。


恭王府的蝙蝠

古老的狩獵方式中,顯示著“網開一面”的好生之德

善與惡密切相關,人與獸藕斷絲連,生與死因因相續。攜帶著大量病菌的蝙蝠其實並不可怕,能消滅害蟲,還有傳播花粉、維護生態平衡的功用,可怕的是不知敬畏的人心。包括蝙蝠在內,野生動物攜帶病毒感染人群,可能會成為今後流行疾病不可避免的趨勢。幾千年來,中國人與蝙蝠不即不離、相安無事,並沒有引發瘟疫或者重大惡性疾病,人類還利用回聲定位來研發雷達。但是,幾乎在一夜之間蝙蝠從“福”變成了“禍”,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蝙蝠體內代謝水平一直是個謎。雖身攜令人聞之色變的病毒,但無論吸食什麼,它們的免疫系統都表現得令人歎服,既不會出現過激的免疫反應,又不會對自身組織造成損害。它們的生命有如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悉心安排著。自然偉岸,從小小禽獸到微末苔痕,無不天工赫赫,神渺難測。

上世紀80年代,紐約州立大學研究生採集北大西洋海水,研究發現,每升海水中有1000億個病毒顆粒。學界推算,海洋中的病毒,連成排的話可長達4200萬光年。這些病毒釋放了10億噸碳元素,我們每呼吸十次,有一口氧氣就拜病毒所賜。2000年,人類基因圖譜繪完,人類審視進化之路,才發現有近10萬病毒片段殘存基因之中,占人類DNA總量的8%。平心靜氣地想一想,誰應該對誰的棲息地有更好的尊重?

“推天道以明人事”,我們只有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是自然之子,或者說,是偉大自然揮弘運化的一部分。大自然毫無區別心地包容了一切,當然包括微不足道的我們,以及我們更加微不足道的個人命運。這是對生命的最終理解,是與自然的和解,又是對自身的解脫。


恭王府的蝙蝠


撰文 | 劉東黎

排版 | j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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