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不妨去追求各自的夢想,但一個社會千萬不要齊心協力地追求某個共同的夢想,無論這個夢想究竟是什麼,無論這個夢想聽上去有多美。
01 人類要把命運握在自己的手裡
痛心於罪惡溢滿人間,上帝不惜以洪水毀滅了有血肉氣息的一切活物。
數年後,大洪水退去,上帝現於天空的第一道彩虹上說到:“當雲遮蔽大地,必有虹現於雲中。我以此虹與你們人類立約,洪水將不再氾濫,不再毀滅。”
簡單說,就是上帝答應人類只要抬頭還能看見彩虹,就不會再有大洪水滅絕這種事兒發生了。
自此,諾亞方舟的倖存人類重新生生不息。
直到一天有人提出個問題:既然諾亞時代的洪水已經來過一次,真的不會再來一次嗎?就像淹死我們的祖先一樣?
“當然,那是上帝的諾言。”
問題這個東西麼,就像牆上的一道裂縫,最初總是細小的微不足道,但說不定哪天就牆真塌了 。
隨著討論的人越來越多,大家開始越發質疑上帝之約:“沒理由把我們人類的未來和子孫後代的福祉寄託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彩虹上啊!”
人類要把命運握在自己的手裡。
於是,他們想建座大城,一座高聳入雲的通天之塔。
02 通天之塔有多難?
SOM建築設計事務所設計的哈利法塔是目前已知建成的人類最高建築物,地面以上163層,56部超高速電梯,總造價超過15億美元。
歷時近7年,共耗費了33萬立方米混凝土,62,000噸鋼筋和142,000平方米玻璃,動用超過100臺起重機。
但,哈利法塔的高度算上天線也不過829.8米,離“通天”遠著呢。可以想象人類當初想要建造的通天塔是怎樣浩大。
規劃土地,水文,地質,朝向,設計圖紙,技術攻關,籌措海量資金,招募上萬工人。且一旦開始建設便是經年累月,就要有人管理,有人安排施工進度,監督施工質量,還要有人負責獎懲,甚至天氣……
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問題需要處理。
最後,事無鉅細的問題都要通過管理體系彙集到一位最高管理者手中定奪。這座歷史上被稱作“巴別塔”的工程,遠比創世紀中的描寫更為複雜。
那,到底誰才是那個最終被選中的管理者,替上帝左右人類命運的人?
03 暴君上位
他叫寧錄,古希伯來的種種文獻和傳說中都提到過他,巴別塔的總指揮官。
寧錄是一位極其出色的獵手,同時也是一位野心勃勃的國王。《The Book of Jubilees》中記載了他作為國王所表現出的異常智慧,他就是那個提出問題,質疑上帝是否會再一次發起大洪水的人。
寧錄思路清晰,口才極好,以雄辯的煽動之詞使子民們相信,幸福生活並非上帝的恩賜,而是人類憑自己艱辛的勞動獲得。
作為獨攬大權的古代國王,他牢牢掌握著堅不可摧的權力。但他也深刻認識到,想要王權永續,光靠殺人機器可不行,一定要利用人們恆古不變的奴性,對神的膜拜。
如果人們想要徹底擺脫對上帝的恐懼,那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個新的神來給他們膜拜。
既然如此,為什麼自己不做這個神?
寧錄告訴人們,如果洪水真的曾經滅絕過我們一次,保不齊就有第二次,所以為了全人類的安全我們一定要做點什麼。
比方說,建一座高塔。
非常非常高,連大洪水都無法淹沒的高度,才能避免我們被大洪水沖垮,衝散。這說辭成功引發了人們的恐慌。
建一座通天塔,成了每個人心中的頭等大事。
想要一群人心甘情願地被統治,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斷地製造出恐慌。當所有人相信有種來自外界的敵人正在虎視眈眈,人們一定會放下彼此紛爭聯合起來。而外部威脅的恐慌感越大,人們對領袖的依賴感也就越強。
暴君上位,人們也就不再需要上帝了。
暴君還會利用仇恨的力量,通天塔不僅關乎國家安全和人類福祉,更是為了一洗前人恥辱。大洪水曾經殘忍地滅絕我們人類的祖先,欠下血債,現在是時候讓他償還了。
群情激盪,萬千子民唯國王寧錄馬首是瞻,瘋狂地讚美和歌頌他的一切決策,更從心底相信,只有懦弱之輩才在上帝面前卑躬屈膝。
人們開始勁兒往一處使,心往一處想,同心同德建造通天塔。每個人都熱火朝天,挽起袖子卯足了勁。如果有人發出哪怕一丁點兒異見和質疑的聲音呢,都不用寧錄出手,群眾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因為人們堅信,自己正在獻身於一項偉大事業,即使犧牲流血,也在所不惜。
04 語言能力遠超我們想象
自大洪水之後,人類都來自於同一個祖先——諾亞。作為同宗同祖的子孫們無論在世界的任何角落繁衍,都操著同樣的口音,說同樣的語言。也正是因為無障礙溝通,才讓浩大的通天塔工程成為可能。
人類自詡萬物之靈,正是因為擁有著遠超其他物種的語言能力。
語言所能夠承載的越複雜,傳播越快,範圍越廣,群體的協作能力也就越大。語言能力決定了任何一種群居動物的規模,所以狼群和獅群都只能保持在一個有限的群體規模裡。
而人作為複雜語言的擁有者,群體協作所能達成的創造力,遠遠超越任何天才個體的努力。
也正因此,人類迄今能完成數不清的大事情。
就這樣,有著同一種語言的人們在頭戴王冠、手持權杖的野心家寧錄帶領下,巴別塔一天比一天高,日漸通天之勢。
如果你仔細觀察那座螺旋上升的通天塔,會發現它特別像我們熟悉一座建築——古羅馬圓形劇場:象徵著人類的傲慢,更標誌著對上帝信徒們的迫害。
基督徒被投進劇場,士兵隨後驅趕進飢餓的野獸,羅馬人則在高高的看臺上興奮不已地欣賞著血腥的撕扯和殺戮。
這是一座城的節日。
像極了古羅馬劇場的通天塔,一天層層疊疊直入雲霄。
終於,驚醒的上帝不禁為之一震,人類怎會有如此瘋狂的行徑,竟然懷疑自己的誓言?
不過上帝轉念一想,也不奇怪,人類本就自大又愚蠢,可恨又可憐。
這一次,上帝沒有再次降下洪水的懲罰,只是玩了個小伎倆——變亂了人類的語言。
僅此而已。
誰成想,變亂了語言如當年的洪水一般讓眾人分崩離析,巴別塔停工了。人類語言也正是從那一天開始變亂,彼此無法聽懂。
巴別,即“變亂”之意,現在叫攪屎棍。
而寧錄,被詩人但丁無情地緊鎖在地獄深處,除了哀鳴和懺悔,別無他事。
05 只有沒長大的孩子,才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法國畫家蒂索畫過一幅《A Little Nimrod》,譯名《小獵手》,畫的是孩子們嬉笑打鬧的遊戲。
一個大一點的男孩兒扮獵手,持刀跨馬,雖然馬只是個小木馬,但並不妨礙他意氣風發地踏在獵物上。
所謂獵物就是小一點的孩子披上獅子老虎的皮毛,倒在地上裝死。而遠處的樹蔭裡,那個不起眼的地方,一位母親正悠哉地做著針線活。
偶爾,會用餘光向孩子們瞥一眼。
Nimrod一詞在英文中意指“出色的獵手”,所以中文譯名《小獵手》,但在原文裡就是“
寧錄”。小獵手,沉醉在角色扮演裡不能自拔。同樣,寧錄也沉浸在為了永續自己的王權中不能自己。
永續王權,勢必需要在消解一個恐慌之後再掀起另一個恐慌,畢竟只有駭人的威脅不斷存續,才是提高國家凝聚力最有效的手段。如同有人諷刺上帝那樣:上帝為了使人依賴自己,故意創造了魔鬼,因為若沒有魔鬼,人們便不會那麼渴求上帝。
遠處的母親,彷彿就是上帝。
人類在上帝面前,就像個孩子似的不堪一擊。也只有沒長大的孩子,才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現代哲學家在經過兩次世界大戰洗禮之後,漸漸達成了一項共識:“無論通天塔建成之後究竟給人類帶來什麼,建造通天塔的事業本身就是一場災難,也必定,會因為另一場更大的災難而倉皇中綴。”
這也是為什麼當我們細加審視,就會發現其實巴別塔的塔基處有好幾個地方並非牢固,且本就有些傾斜。
每增高一層,陡然坍塌的災難就會增加一分。
正如英國哲學家奧克肖特寫下的《The Tower of Babel》巴別塔一文,被學者熊逸以極其簡潔的一句話所概括:
每個人都不妨去追求各自的夢想,但一個社會千萬不要齊心協力地追求某個共同的夢想,無論這個夢想究竟是什麼,無論這個夢想聽上去有多美。
- End -
註釋:本文內容參考了蘇纓《少有人看見的美》第三章“巴別塔,雄心與謙卑的對抗”一文;文中繪畫來源於wikimedia;文首及封面是匈牙利畫家恩德雷·羅茲達1958年所繪《巴別塔》;特此致謝。
本期藝術家
Bruegel Pieter
尼德蘭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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