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国难 朝堂仍乱

稍微了解唐代历史的人,都对安史之乱的故事耳熟能详。唐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冬安禄山拥兵造反,北方各州县守军一触即溃,叛军很快就攻占了洛阳。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夏,叛军又击败哥舒翰、攻陷潼关,京师无险可守,玄宗只好出逃四川,唐帝国到了危急存亡之秋。可就在关中叛军进展顺利之时,被安禄山派去进攻江淮地区的叛军却在河南雍丘遇到了唐真源县令张巡的顽强阻击,无法前进一步。张巡在雍丘与叛军战斗了八个月,然后转移到睢阳继续坚守。叛军不能战胜张巡,就将睢阳城围困,张巡坚守了近一年时间后,睢阳城终因粮尽无援而失陷,张巡、许远等英勇就义。

虽有国难 朝堂仍乱

张巡在睢阳的奋战不仅保护了朝廷的江南财源,还牵制了十多万叛军主力,有力的支持了朝廷的平叛战斗。然而这段历史中有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即为何在河南与叛军交战的几乎只有张巡这些地方官组织的义勇军,且张巡在时长近两年的战事中几乎没有得到过来自朝廷的增援,朝廷的主力部队到哪里去了

虽有国难 朝堂仍乱

要知道当时朝廷在河南并非一直无兵。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张巡守睢阳时,朝廷新任河南节度使贺兰进明驻守临淮,又有许叔冀在谯郡、尚衡在彭城,都兵精粮足,可无人出兵救援睢阳。张巡曾派麾下神箭手南霁云向贺兰进明求救,但贺兰进明拒绝出兵,坐视张巡被困。对于贺兰进明见死不救的行为,后人多责其贪生怕死、明哲保身,或认为其嫉妒张巡、许远的功劳而乐见其战败。这样的结论显然过于简单,司马光就曾指出:“初,房琯为相,恶贺兰进明,以为河南节度使,以许叔冀为进明都知兵马使,俱兼御史大夫。叔冀自恃麾下精锐,且官与进明等,不受其节制。故进明不敢分兵,非惟疾巡、远功名,亦惧为叔冀所袭也。”意思就是说,贺兰进明不救援张巡的原因并非妒忌张巡的功劳,而是害怕河南都知兵马使许叔冀与自己火并,这才不敢轻易出兵。驻扎在河南地区的唐军各部之间矛盾深重,在军事主官们眼中,同僚是比叛军更可怕的存在,自然没人敢出兵救援睢阳。

司马光的看法无疑是有道理的,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答案。如果我们对史料进行进一步判读,就会发现河南诸部唐军微妙关系背后的玄机——贺兰进明和许叔冀之间的矛盾并不仅是房琯与贺兰进明矛盾的延伸,

其根源在唐中央朝廷内部,更准确的说,是唐玄宗与唐肃宗之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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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猫传》中玄宗批发击鼓……

早在天宝年间,唐玄宗李隆基与太子李亨的关系就十分微妙。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六月马嵬驿之变后,太子离开玄宗率亲信北上朔方镇,准备独立领导平叛战争,并于同年七月十二日在灵武宣布即位,是为唐肃宗。对于肃宗的行为,玄宗自然是不高兴的,因此在七月十五日途径普安郡(建州)时发布《幸普安郡制》(当时玄宗尚不知道太子已经即位),以示唐帝国的统治者仍然是自己。制书中规定:

“……太子亨宜充天下兵马元帅,仍都统朔方、河东、河北、平卢等节度采访都大使,与诸路及诸副大使等计会,南收长安、洛阳……永王璘宜充山南东路及黔中、江南西路等节度支度采访都大使,江陵大都督如故……盛王琦宜充广陵郡大都督,仍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采访都大使……丰王珙宜充武威郡大都督,仍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支度采访都大使……须兵马、甲仗、器械、粮赐等,并於当路自供……”

虽有国难 朝堂仍乱

这道制书又被后世称《命三王制》,而协助玄宗起草这道制书的恰好就是房琯。《命三王制》的主要意义在于规定了各重要宗室成员在战争中的职权范围。这一方面标志着玄宗以皇子代替边镇将领点兵这一重大政策转变,另一方面也有借分封诸王制衡太子(肃宗)的意思。在制书中,玄宗将太子的辖区限制在黄河以北地区,河南、山南、江淮等地则安排其它宗室负责,如此就算太子即皇帝位,玄宗也不会大权旁落。肃宗对玄宗的意图心知肚明,自然不会甘心受玄宗的摆布,于是也针对各地的军政、人事发布了自己的诏令,与玄宗争夺影响力。由于地理因素,《命三王制》先于太子即位的消息传到了帝国南方地区,不少官员是在执行《命三王制》的安排之后一段时间才接到了肃宗发来的人事任命。玄宗与肃宗之间的矛盾对此后各地节帅的任命造成了很大影响,河南也不例外。

安史之乱爆发后河南的第一任节度使是原先任职于河陇地区的张介然。张介然兵败身亡后,此职务先后由李随和宗室李祇担任。李祇在任上表现不错,河南各地义勇军收复了一些失地,张巡更是在雍丘城下连续大胜。但很快河南节度使的人选又出现了变动。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五月底,虢王李巨被派往河南,担任新任河南节度使。两个月后玄宗的《命三王制》中又规定“其诸路本节度采访支度防御等使虢王巨等,并依前充使”,继续命李巨总督河南要务。李巨算是玄宗一系的人,他主持河南军政事务相当于玄宗可以在河南一带长期施加影响力。肃宗登基后当然不希望河南长期保持这样的局面,于是开始物色听命于自己的新河南节度使人选。

虽有国难 朝堂仍乱

这时西行朝见肃宗的原北海太守贺兰进明进入了肃宗的眼界。贺兰进明并无出色才能,但颇有政治心计。贺兰进明与房琯不合,就向肃宗进言:“晋用王衍为三公,祖尚浮虚,致中原板荡。今房琯专为迂阔大言以立虚名,所引用皆浮华之党,真王衍之比也!陛下用为宰相,恐非社稷之福。且琯在南朝佐上皇,使陛下与诸王分领诸道节制,仍置陛下于沙塞空虚之地,又布私党于诸道,使统大权。其意以为上皇一子得天下,则己不失富贵,此忠臣所为乎?”,这番话说到了肃宗的痛处,引荐浮华之党一事可大可小,但房琯参与谋划《命三王制》和在各道安插亲信的事却令肃宗非常忌讳。于是肃宗不仅疏远了房琯,还将贺兰进明岭南节度使的任命改为河南节度使,命其总管河南军政事务。这样

河南地区就出现了两个节度使,一名是玄宗任命的虢王李巨,一名是肃宗任命的贺兰进明,中央玄宗、肃宗的矛盾就此映射到了河南。张巡则被肃宗任命为河南节度副使,就此被动卷入了唐朝廷和地方实力派的内部纷争。

虽有国难 朝堂仍乱

随着肃宗逐步取得了帝国的领导权,贺兰进明也得以在河南取代李巨。但贺兰进明的河南节度使生涯并不顺利。前任河南节度使李巨先是拒绝对张巡部下将士进行封赏,又严令许远将睢阳城中存粮调拨给濮阳、济阴二郡,最后在离任时带走了大部分兵马,这些行为极有可能是故意拆贺兰进明的台。而房琯也通过提拔河南当地军阀许叔冀的方式对贺兰进明进行牵制。许叔冀部下多精兵,彭城和谯郡还有尚衡和闾丘晓的军队,贺兰进明因此顾虑重重。永王李璘造成的动乱刚过去不久,贺兰进明害怕自己与叛军交战时许叔冀等人乘虚火并,于是不敢轻易出动本部兵马,无论前线如何危急都只屯兵临淮静观其变。河南其它军头同样害怕贺兰进明借平叛为由夺取自己的兵权,也不愿轻易出兵。于是张巡虽然有一个河南节度副使的头衔,却几乎得不到来自友军的任何增援,只得孤军困守睢阳。

虽有国难 朝堂仍乱

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八月时,肃宗又派平章事张镐代替贺兰进明出任河南节度使。张镐虽愿意主动救援,但其到任时已经是九月下旬,此时河南道各军头已经尾大不掉,对张镐的命令大都阳奉阴违,最嚣张的谯郡太守闾丘晓竟然公然抗令。当张镐终于带着援兵到达睢阳时,已经是城池失陷、张旭就义后的第三天。气愤的张镐下令杖杀了“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闾丘晓,但对许叔冀等人仍无可奈何。可见河南道的局势如此,已非一日之寒。

虽有国难 朝堂仍乱

总而言之,张巡坚守睢阳却得不到朝廷的增援,其直接原因在于河南地区唐军各部间的矛盾,贺兰进明等害怕自己出战时遭遇友军火并,因而不敢轻举妄动。而河南唐军之间矛盾的根源又要上溯到玄宗与肃宗之间的争斗,张巡和睢阳城则是唐朝廷内斗的受害者。事实上,包括玄肃矛盾在内的朝廷内讧是唐军在平叛战争中多次失策的根源,这大大延缓了叛乱平息的过程,给帝国社会经济造成了更严重的破坏。若非张巡出于忠义之心死守睢阳,叛军就可能攻入江南财赋之地,到时局面就彻底无法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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