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那次换大米

1973年,那次换大米

我们得承认,这个世界是有一些不公平,譬如:有些人生下来便拥有很多财富,比我们奋斗一辈子拥有的都多;有些人有强大的人脉,可以走许多捷径,而我们没有。但是,我们不能怨天忧人,坐以待毙,我们要在最低的生活起点,活出不一样的人生。我的父亲,一位大字不识的农民,在我11岁那年,就教会了我如何在贫困环境里生存的技能。

这段时间居家躲避新冠疫情,我常常思念千里之外的故乡——山西绛县郝庄乡大吕(古称裴家祠)村,想起众多往事来,其中在脑海中闪现最多的还是那年跟着俺爹去垣曲县换大米:

(一)

那是1973年一个冬日的凌晨,东方刚刚露出晨曦,院里还是漆黑一片,装在房檐下有线广播匣子准点响起了“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的音乐声。一曲完毕,女播音员用甜美、圆润的普通话播报内容:“绛县人民广播站,今天第一次广播现在开始。今天是11月13号、星期二、农历十月十九,下面播报这次节目的内容提要……”。

1973年,那次换大米

父亲醒了,点亮了那盏用玻璃瓶做的煤油灯,顺手拿过旱烟袋开始抽烟,他抽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又拿过废罐头瓶吐痰,因为动静太大,吵醒了母亲和我。只听父亲对母亲说:“哎!恁娘,夜个(昨天)虽说从刘跟锁那借来一百五十斤大米,但是,俺算计咱这粮食还是不够吃,俺琢磨着把这大米拉到垣曲县东峰矿上,换成玉米面,差不多就能撑到麦熟了。”母亲看着父亲,说:“这些大米能换多少玉米面?”父亲满有把握地说:“按一斤换二斤算,一百五能换三百斤哩!”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中!这样咱就不愁吃的了。”

那时正是集体所有制时代,粮油全凭生产队分配,遇到年成不好,大部分家庭粮食是不够吃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兼一队队长刘跟锁,不知从哪儿借回来两千斤大米,为是解决一队社员缺粮问题,父亲与其交好,又从他手里借回来一百五十斤大米,说好麦子下来还麦,也就寅吃卯粮的意思。父亲在大队是漏粉条把式(师傅),因卖粉条常去的地方是垣曲县,故而知道左家湾东峰矿职工以省城太原人居多,喜食大米而厌恶玉米面。

父亲想了一会儿,说:“俺想带上来运一块去,做个伴!”母亲忧虑地说:“来运还是孩子,能受得了那份罪?再说也不知道他愿意去不?”其时,他们俩人对话我都听见了,听说要带我进山,便来了兴趣,我兴奋地说:“俺愿意去!不过得给俺三年级老师请个假。”父亲答应:“中!有空俺到学校给恁老师说一声。”

父亲下工回来,吃饭的时候对我说:“俺和恁曾老师说好了,给了两天假。”听说可以和父亲进山了,我便有些欢呼雀跃,毕竟,好奇是每个孩子的天性。

1973年,那次换大米

俺爹、俺娘

(二)

鸡叫三遍,父母亲都起来了。窗外依旧被黑夜的薄纱笼罩着,天上一簇一簇的寒星,眨着冷寂的眼晴,万物都披上了一层亮晶晶的白,那是寒气凝结的霜。唐·张继那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应该就是这个时辰吧?

父亲把那一布袋大米装上平车,用麻绳捆好。母亲生火做饭,不一会便做好了。“来运,起来吃饭!”父亲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我有点慵懒,有点怕寒,但一想到要进山,便迅速穿上衣服起来了。饭,是平常吃的最多的玉米面糊糊、溜玉米面糕糕,我和父亲很快就吃完了。母亲装了一馍布袋糕糕递给我,这是这趟出门带的干粮。收拾完毕,父亲驾辕,我拉边套,俺爷俩出发了。黎明,已来到横水镇三岔路口。

1973年,那次换大米

往东南那条路通往垣曲县。跨过涑水河上军民桥,到了冷口公社,便看见中条山像两扇敞开的巨形石门,两边耸立,谷底一条砂石公路蜿蜒曲折往深山而去。走了大半天,我脚已疼得不敢挨地了。到了一个背风所在,父亲说:“歇会吧!”我从平车上拿下馍布袋,从里面掏出两块糕糕,自己留一块,另一块递给父亲,开始打尖。馍已冻得嘣嘣硬,一口下去,几道白印,真个冰凉无比。

此时,天上已阴云密布,西北风吹过峰峦叠嶂,响起“呜!呜!”的哨声。路,越走越陡;山,越来越大,极目望去,山连山,山靠山,一山更比一山高,最远处那座山直插云霄,仿佛和天连在一起。傍晚,到了横岭关大队。这时,天上又飘起漫天雪粒,不一会,所有承接它的大地万物,都铺上了一层白。我焦急地问:“爹,今晚咱睡哪儿?”父亲说:“恁看着车子,这村里有个熟人,我去跟人家打个招呼。”父亲去了十多分钟,又返回来了,高兴地说:“和人家说好了,叫咱上他们家去!”父亲拉起平车,我在后面推着,上了一个陡坡,来到一个用篱笆围起的院子里。主人是一对五十多岁、和父亲年龄相仿的中年夫妇,此时正在煤油灯下包饺子。女主人面相和善,右手腕有点残疾,但这并不影响她做家务。“你们来的正是时候,一块吃饺子吧!”女主人热情地说。“中!中!这咋感谢是好?有情后补!有情后补!”父亲感激地说。“这趟出来,咋还带着这么小的孩子?”男主人疑惑地问,父亲回道:“让他给我做个伴,看看外面这世界,长长见识……”说话的功夫,女主人在灶堂里添柴烧火,不一会饺子煮熟了,主人夫妇和俺爷俩围着饭桌吃饺子,那是一天来我吃得最热乎的一顿饭。吃过饭,主人递给父亲一个狗皮褥子,安排我们爷俩在他家偏房里睡了。那夜,我和父亲搭脚,睡得又香又甜。

1973年,那次换大米

(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辞别了主家,俺爷俩又出发了。上到横岭关最高处,往下便是十八里坡了。父亲让我坐上平车,后尾巴蹭地,车推人,人掌车,大奔小跑往山下而去。

天上还下着零星小雪,山坡上白雪压青松,沟壑里潺潺流水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平车在砂石路上左摇右晃,不一会儿颠得我想睡觉。父亲停下车,过来用被子将我围住,提醒说:“不要打磕睡,容易感冒。”我迷迷糊糊中,感觉大米换完了,父亲领我下馆子,要了一大碗羊肉汤、几个烧饼夹牛肉,吃得我满头大汗,不亦乐乎。醒来父亲已跑完了十八里坡,来到一个叫“刘庄冶”的村庄。因是雪天,路上有大卡车通过,碾过去的路面全是冰溜,稍有不慎,便会摔个仰面巴叉。“之”字路迂回曲折,上大坡精疲力竭。傍晚,总算来到了左家弯东峰矿。

但见:一座大楼直插云端。我一层一层往上数,整整十五层,长这么大,哪见过这么高的大楼?真是震憾了!唐·李白诗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难道是为这座大楼而作?

父亲对着大楼扯着嗓子喊:“换大米喽!换大米!”大楼回荡着父亲的声音……连喊了几声,便蹲在地上抽烟。不大会儿,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从楼里走出来问:“大叔!大米怎么换的?”父亲回道:“拿玉米面二斤换一斤。”小姑娘认真地说:“等会儿呵,我回家问我爸换不换!”父亲回应:“中!”不一会儿,小姑娘领着她爸背半袋玉米面出来了,双方谈好价钱,各自验货,父亲从平车上拿出秤,换算好斤两,给人家称大米。这时,又有人背出玉米面和父亲交换,父亲看那面颜色发暗,掏一把在鼻子下闻了闻说:“恁这玉米面都污(霉)了,要换也行,二斤半换一斤,”没成想,那人很痛快地答应了。后来又换了几份,大都是积压已久、变了质的玉米面。天黑了,大米只换了一半,父亲只得找了个人家借宿。

1973年,那次换大米

(四)

借宿的这家也是父亲以前卖粉条时认识的熟人,不过这回可没有饺子吃。主人把俺爷俩安排在一孔喂牛的窑洞里,食槽上几头黄牛正在吃草。从早到晚水米没进,父亲找主家借了一口铁锅,用换来的玉米面熬了一锅糊糊,盛了两碗,他自己一碗,又递给我一碗。我尝了一口,苦涩难咽,还有一股霉味,喝了半碗就再也咽不下去了。父亲可不管那么多,喝了一碗又盛了一碗。他看我吃不下去,便安慰我说:“明天换大米的时候卖点钱,咱爷俩下顿馆子,好好吃一顿。”听说能吃好吃的,我便高兴起来,心里满是期待。十来岁的孩子,谁不嘴馋呢?

第二天天刚亮,父亲和我又来到矿上那座大楼前,父亲对着大楼吆喝了几声,不一会儿便有几个工人模样的人,围了过来看大米,父亲说:“夜个(昨天)在这换过,二斤半玉米面换一斤,拿钱买也中,三毛钱一斤。”那些工人都回去取玉米面,不一会儿竟排起了队。父亲大声问:“有拿钱换的没有?有给钱的没有?”可是一位给钱的也没有,半包大米顷刻间便换完了。我有点失望,难过得想哭。父亲安慰我说:“恁看好东西,这儿有个咱山东老家亲戚,我去找他借点钱,咱爷俩吃饭去。”父亲说的亲戚我知道,叫王连举,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当初从山东来山西讨生活的时候在我家吃过饭。有次公社干部派人抓“盲流”(流窜的外地人),父亲听到消息,把他藏在我家红薯窖里,怕他寂寞,我还下去和他玩耍,后来不知怎地在这矿上当了工人。父亲去了大半天,一脸沮丧地回来了。我期待地问:“找见人了没?”父亲愧疚地说:“找到了,向他借五块钱,他说‘没有’,俺说‘借两块钱也行,和孩子吃顿饭’,他说‘两块也没有’!”爹话没说完,两颗泪珠顺脸而下,父亲用手一抹,掏出烟袋蹲在地上,别过脸去抽烟。我抚着背安慰他:“爹!你别哭,俺不要下什么馆子了,那玉米糊糊我吃得下。”父亲更难受了,半天没抬头。从此以后,那个人彻底从我们眼前消失了,再也没见过。

1973年,那次换大米

(五)

回家的日子到了,来时路面上的冰溜,经阳光一照开始融化,坑坑洼洼里都是积水。我和父亲拉着一车玉米面,颠簸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平车辐条断了两根,每转一圈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出门三天了,所带干粮已经吃完。走呵,走呵,路,似乎没有尽头。来到一个叫“狮子铺”的村子,我饿得实在走不动了,虚弱地说:“爹,俺饿!”父亲爱怜地看着我说:“恁在这等着,俺给恁要饭去。”山里人厚道,不一会儿,父亲一只手里拿着两个窝头,另一只手里端着一碗热水回来了,俺爷俩蹲在路边打尖。吃罢,父亲把碗给人家送去,继续赶路。到了横岭关村,路边有一家小吃部,一群铁路工人,正围着一桌饭菜,猜拳行令,空气里飘着葱油、肉的香气。我翕动着鼻子,闻着这好闻的味道,使劲咽着口水,肚里馋虫蠢蠢欲动。父亲拉着我加快步伐一闪而过,在平车的晃动中我睡着了。恍惚中,到了家,母亲知道我饿,端出一筐白面馒头,慈祥地看着我说:“吃吧,吃吧,吃饱!”我正吃得高兴,平车一个颠簸,梦惊醒了,我问:“爹!到哪儿啦?”父亲大喘着粗气,边走边说:“刚过了冷口公社,再往前,就是横水公社了!”

1973年,那次换大米

11月的天像鬼婆脸——说变就变。刚才还阳光灿烂的天空,一忽儿又阴云密布了。西北风裹着雪粒,风驰电掣,如千军万马从天而降,雪粒又似千万个蚊虫,袭击着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一会儿,大地已是白茫茫一片。父亲和我低着头,匐着身子,顶风冒雪向前走着。过了横水公社,进入一道三四丈深的沟壑,从沟底到南庄大队(村)蛤蟆窝是一段大上坡,历年雨水在路中间冲刷出一道小沟,沟两侧则为45度斜坡。行走在这样的路面上,一个颠簸,“喀碴,咯嘣!”辐条又断了几根,平车像得了偏瘫的病人,左摆右晃得更厉害了。父亲停车观察,把车斗往一边靠了靠,继续低头弯腰艰难前行,我也使出浑身力气帮他推着。好不容易出了沟,父亲汗流满面,头上像蒸馒头一般冒着热气,解开棉袄前襟,里面穿的衬衫水洗了一样。我心痛地提醒:“爹!恁把棉祆穿好,别冻着了!”

天渐渐暗下来,雪下得更大了,由颗粒状变成鹅毛状,在狂风肆虐下,旋转着劈头盖脸而来。大地混沌一片,我已分不清哪是路、哪是田。幸亏父亲老马识途,凭记忆往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没脚踝深的雪地里,留下平车轱辘两行深深的痕迹。我的头发已经冻在了一起,雪从脖颈钻入,在体温下棉袄湿了半截,脚上穿的棉鞋也灌满了雪,人仿佛站在冰凌渣子里。

天,黑透了,裴家祠隐约在望。

父亲关切地问:“小!你冷不?”

我坚强地说:“爹!我不冷!”

父亲哽咽着说:“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跟我受这么大的罪,真叫我于心不忍啊!”

我说:“爹!只要咱家有粮食吃,再苦、再累俺也不怕!”

“唉!”黑暗中,看不清父亲的脸,但分明听到了他无奈的叹息声。

终于到家了。母亲听见动静,点亮煤油灯,见俺爷俩浑身是雪,从门后拿出“甩子”给我俩拍打。她用手往我身上一摸,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心疼地说:“赶紧上炕,把湿衣裳脱了!”我三下五除二脱掉棉裤棉袄,钻进尚带母亲体温的被窝,真是舒爽呵!母亲一边做着饭,一边听父亲唠着这一趟出门的传奇和艰辛。我睡着了,以至于母亲叫我吃饭,我都没醒,我太累了!

1973年,那次换大米

第二年春天,当我们第三生产队有一半人家缺粮,并有几户悄悄去讨饭时,我们家有吃的。虽然那玉米面苦涩难咽,还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以上是我对往事的真情回忆。虽然年代久远,但那漫天大雪以及饥寒交迫的场景,真正令人一辈子刻骨铭心。它时时提醒我,人,可以“贫穷”,但不能安于“贫穷”,穷则思变,同时要有吃苦耐劳之精神。感谢父亲;感谢苦难。

人生,没有白吃的苦,也没有白走的路。你今天所吃的苦和走的路,必将成为以后生活的徽章。父亲教给我的,让我受用一生。

1973年,那次换大米

李来运

李来运,1963年出生于山西省绛县郝庄乡大吕村,1981年毕业于郝庄中学。上初中时因为喜欢语文老师,所以后来爱上文科;因为爱上文科,所以爱上写作;因为爱上写作,所以心里住进一个文学梦。进入社会后,“梦”被现实碰得粉碎,为生计选择从事餐饮业至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