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賈平凹先生並不太善於飲酒,他不像詩酒放曠的李白,也不像酒墨風流的唐伯虎以酒成就自己成為一代文壇大家,他寡言內斂,在平靜安穩當中用他手中的筆一步步的在勾勒著自己的文學世界,許多文人都需要藉助酒才能夠激發自己的才思,可是賈平凹卻沒有如此,他像靜水深流一樣,幾十年的文學創作之路就是這樣默默的筆耕不輟,構建著自己的文學大廈,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那麼不善於飲酒並不代表不喝酒,有一次他卻主動地喝酒,而且在酒中體會著人生的蒼涼況味。
這次飲酒是為懷念父親。平凹先生的父親在解放前曾經有過很短暫的一段參加國民黨軍訓班的歷史,因此,這段歷史成為他日後在歷次政治運動當中一個抹不去的大汙點,他幾十年做農村的民辦教師,兢兢業業,謹小慎微,但是政治運動仍然沒有放過他。有一次,他被揪出來,並在上千人的大會上被批鬥,這對於正直膽小的他來說,遭受的是何等的侮辱,可是老先生根本沒有考慮到自己的榮辱,而是在半夜回到家以後,推開房門,一把抱住自己的兒子賈平凹放聲大哭,不停的說:我把我平娃害了!我把我平娃害了!!為什麼呢?因為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父親如果被批鬥,子女升學參軍就業都會因此受到影響,所以平凹先生的父親認為由於自己的汙點將會使自己的兒子一生因此難以出人頭地,這是一位父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會因自己受影響而表現出的深深的愛護之情,這件事情也成為平凹先生心中永遠的傷痕之一。
還有一次,生活在貧困的山村地平凹先生特別渴望能吃點好吃的,他的父親就向平凹先生承諾,等把豬養肥了,過年縣上收豬的時候把肥豬一賣,拿賣的錢美美的請平凹先生飽餐一頓,父親的這一個許諾成為平凹先生整整一年的期盼。到了賣豬的那一天,平凹先生早早起來,讓豬飽餐一頓,然後和父親走了幾十裡山路,來到縣上生豬收購處,排了整整一上午的隊,可是好不容易排到跟前,收豬的人卻說中午時間到了下班了,讓他們下午再來。平凹先生和父親只好領著豬,漫無目的閒逛,逛了一會兒,豬開始大小便,平凹先生無比心疼,為什麼?這意味著豬的分量要減輕,分量一輕將會影響收購時給豬等級的認定,也將引起收購價格上的差異。等到下午收豬時果真如此,平凹先生家裡所養的這頭豬,就因為差了一斤多,而低了一個等級,在款項上就少了幾十元錢,而這幾十元錢在那個年代,對普通山村人家而言無疑是一筆鉅款,這樣一來,平凹先生的父親一直懊喪如果中午就把豬收了,沒有豬去大小便,那麼這個重量肯定能夠排到一級,幾十塊錢也就不會白白損失。由於財產的巨大縮水,父親本來承諾的讓平凹先生在縣城飽餐一頓的願望也付諸流水,平凹先生感到的也是深深的沮喪感,這種沮喪感陪伴了他幾十年。
再到後來平凹先生通過個人努力一步步走上文學道路,而且逐漸在文壇嶄露頭角,可是由於寫了一些作品,當時文壇對他產生了激烈的批評,彷彿帶有文革的一些氣息在內,平凹先生當時十分迷茫,沒想到有一天,父親一個人坐長途汽車從商洛趕到了西安,見到平凹先生第一句話就是:平娃我知道你寫文章現在被人批評,孩子不要害怕,做人就要沒事兒不惹事兒,有事兒不怕事兒。你寫的東西每一篇爸爸都看了,爸爸認為沒有問題,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沒有教人學壞,這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幾句樸實無華的話語卻在賈平凹先生的心中注入了無限的力量,後來果真峰迴路轉,對平凹先生的批評像一陣風一樣就過去了,隨之而來的卻是賈平凹先生迎來的一個又一個創作高峰,直到他最後拿到茅盾文學獎----而這一路伴他在文學之路上前行的就是這深沉的父愛。
這幾件事情,都是平凹先生在自己的父親過世以後,喝著酒、流著眼淚,寫了一篇感人肺腑的散文《祭父》當中所記載的,通過字裡行間,我們能看到一位父親對孩子無比深沉博大的愛,以及孩子對父親深切的懷念,在這兩種感情交織之處,平凹先生藉助美酒點燃了胸中的情感之焰,在醉眼朦朧之中,平凹先生的心與自己父親的心緊緊的貼在了一起……
往期:賈平凹:祭父
▩賈平凹
我在城裡工作後,父親便沒有來過,他從學校退休在家,一直照管著我的小女兒。從來我的作品沒有給他寄過,姨前年來,問我是不是寫過一箇中篇,說父親聽別人說過,曾去縣上幾個書店、郵局跑了半天去買,但沒有買到。我聽了很傷感,以後寫了東西,就寄他一份,他每每又寄還給我,上邊用筆批了密密麻麻的字。給我的信上說,他很想來一趟,因為小女兒已經滿地跑了,害怕離我們太久,將來會生疏的。
但是,一年過去了,他卻未來,只是每一月寄一張小女兒的照片,叮嚀好好寫作,說:“你正是幹事的時候,就努力幹吧,農民揚場趁風也要多揚幾鍁呢!但聽說你喝酒厲害,這毛病要不得,我知道這全是我沒給你樹個好樣子,我現在也不喝酒了。”接到信,我十分羞愧,便發誓再也不去喝酒,回信讓他和小女兒一定來城裡住,好好孝順他老人家一些日子。
但是,沒過多久,我惹出一些事來,我的作品在報刊上引起了爭論。爭論本是正常的事,複雜的社會上卻有了不正常的看法,隨即發展到作品之外的一些鬧哄哄的什麼風聲雨聲都有。我很苦惱,也更膽怯,像鄉下人擔了雞蛋進城,人窩裡前防後擋,惟恐被撞翻了擔子。茫然中,便覺得不該讓父親來,但是,還未等我再回信,在一個雨天他卻抱著孩子搭車來了。
老人顯得很瘦,那雙曾患過白內障的眼睛,越發比先前滯呆。一見面,我有點慌恐,他看了看我,就放下小女兒,指著我讓叫爸爸。小女兒斜頭看我,怯怯地剛走到我面前,突然轉身又撲到父親的懷裡,父親就笑了,說:“你瞧瞧,她真生疏了,我能不來嗎?”
父親住下了,我們睡在西邊房子,他睡在東邊房子。小女兒慢慢和我們親熱起來,但夜裡卻還是要父親摟著去睡。我叮嚀愛人,把什麼也不要告訴父親,一下班回來,就笑著和他說話,他也很高興,總是說著小女兒的可愛,逗著小女兒做好多本事給我們看。一到晚上,家裡來人很多,都來談社會上的風言風語,談報刊上連續發表批評我的文章,我就關了西邊門,讓他們小聲點,父親一進來,我們就住了口。
可我心裡畢竟是亂的,雖然總笑著臉和父親說話,小女兒有些吵鬧了,就忍不住斥責,又常常動手去打屁股。這時候,父親就過來抱了孩子,說孩子太嫩,怎麼能打,越打越會生分,哄著到東邊房子去了。我獨自坐一會兒,覺得自己不對,又不想給父親解釋,便過去看他們。一推門,父親在那裡悄悄流淚,趕忙裝著眼花了,揉了揉,和我說話,我心裡愈發難受了。
從此,我下班回來,父親就讓我和小女兒多玩一玩,說再過一些日子,他和孩子就該回去了。但是,夜裡來的人很多,人一來,他就又抱了孩子到東邊房子去了。這個星期天,一早起來,父親就寫了一個條子貼在門上:“今日人不在家”,要一家人到郊外的田野裡去逛逛。到了田野,他拉著小女兒跑,讓叫我們爸爸,媽媽。後來,他說去給孩子買些糖果,就到遠遠的商店去了。
好長的時候,他回來了,腰裡鼓囊囊的,先掏出一包糖來,給了小女兒一把,剩下的交給我愛人,讓她們到一邊去玩。又讓我坐下,在懷裡掏著,是一瓶酒,還有一包醬羊肉。我很納悶:父親早已不喝酒了,又反對我喝酒,現在卻怎麼買了酒來?他使勁用牙啟開了瓶蓋,說:“平兒,我們喝些酒吧,我有話要給你說呢。你一直在瞞著我,但我什麼都知道了。
我原本是不這麼快來的,可我聽人說你犯了錯誤了,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情況,怕你沒有經過事,才來看看你。報紙上的文章,我前天在街上的報欄裡看到了,我覺得那沒有多大的事。你太順利了,不來幾次挫折,你不會有大出息呢!當然,沒事咱不尋事,出了事但不要怕事,別人怎麼說,你心裡要有個主見。人生是三節四節過的,哪能一直走平路?搞你們這行事,你才踏上步,你要安心當一生的事兒幹了,就不要被一時的得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時的失所迷惘。這就是我給你說的,今日喝喝酒,把那些煩悶都解了去吧。來,你喝喝,我也要喝的。”
他先喝了一口,立即臉色彤紅,皮肉抽搐著,終於嚥下了,嘴便張開往外哈著氣。那不能喝酒卻硬要喝的表情,使我手顫著接不住他遞過來的酒瓶,眼淚唰唰地流下來了。
喝了半瓶酒,然後一家人在田野裡盡情地玩著,一直到天黑才回去。父親又住了幾天,他帶著小女兒便回鄉下去了。但那半瓶酒,我再沒有喝,放在書桌上,常常看著它,從此再沒有了什麼煩悶,也沒有從此沉淪下去。
*賈平凹,1952年2月21日生於陝西省商洛市丹鳳縣棣花鎮,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當代作家。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1975年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1982年發表作品《鬼城》《二月杏》。1992年創刊《美文》。1993年創作《廢都》。1997年憑藉《滿月兒》,獲得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2003年,先後擔任西安建築科技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文學院院長。2008年憑藉《秦腔》,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2011年憑藉《古爐》 ,獲得施耐庵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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