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爐款印之考證

●宣爐款印之考證


以型款可斷宣爐優劣,以色質立辯宣三真偽。古來凡論及款印者,大致八、九,尚無有一人敢斷言“宣爐唯款印不可為偽”。既知款印非是鑑別宣三真贗之依據,若還糾結其中,恐是費心勞神,到頭來,雪消春水一場空。

此八、九之人,依次為項元汴、高濂、張應天、劉侗、王應奎、冒襄、邵銳、趙汝珍等,除後三者外,餘者無不涉及《四庫全書·宣德鼎彝譜(八卷本)》中關鍵之語句:「下有陽識“大明宣德年制”六字真書匾印」,此為本源,後世相關之考辯皆源於此。

最早提出大明宣德年制六字款為沈度楷書而就的,是清人王應奎,此為支流,乃本源之發展延續。原句出自《柳南隨筆》記高江邨之宣德鰍耳詩注,其文如下:「鐫款大明宣德年製六字作三行,乃當時命學士沈度楷書」。

王應奎在《柳南隨筆》另一篇文中,沿襲的多是劉侗、高濂、冒襄的觀點。文中未作相應註解,亦未作延伸解讀。王應奎不過是集眾家之言,並參以他說,將之整而合一,以作爐說。可見,所謂“沈度款印”之說,出於“記高江邨之宣德鰍耳”詩注,並非是對以上諸家相關宣論的針對性解讀。高江邨之宣德鰍耳爐真贗如何,關乎“沈度款印”之說。耐人尋味的是,王應奎曾自言“餘非鑑古之士”,想來此論點能否成立,堪憂矣。

冒襄《宣爐歌注》「景泰、成化之獅頭彝爐等,後人偽易鑿宣款以重其價。宣爐又有呈樣無款最真妙者,後人得之,以無款恐俗目生疑,取宣別器有款者鑿嵌,畢竟痕跡難泯」,此說源出劉侗《帝京景物略·城隍廟市》「景泰成化間之獅頭彝等(厚赤金作雲鳥片帖鑄之。。。後人偽鑿宣款,以重其價)。真爐真款而釘嵌者,宣呈樣爐,宣他器款也(當年監造者。。。謂有款易售,取宣別器款色配者,鑿空嵌入,其縫合在款隅邊際,但從覆手審視,覺有微痕)。」

冒襄沿襲的是劉侗爐說,劉侗又何嘗不是沿襲他人之說?劉侗《帝京景物略·城隍廟市》「景泰成化間之獅頭彝等,厚赤金作雲鳥片帖鑄之,原款用藥燒景泰年制等字」,源出高濂《遵生八箋·燕閒清賞箋》「景泰、成化年間亦有此色。彝爐用兩獅頭為耳,複用赤金厚片作雲鳥形貼鑄,其底識無印文,惟用藥燒景泰年制等字」;劉侗「陰印陽文,真書大明宣德年制,字完整,地明潤,與爐色等舊,非經雕鑿燻造者」,此處明顯是源出高濂「其底識文,用扁方印子,陽鑄大明宣德年制,真書字畫完整,印地光滑,蠟色可愛」;劉侗「當年監造者,每種成,不敢鑄款,呈上準用,方依款鑄」,源出項元汴《宣爐博論》「不知凡進呈樣爐例不填款,俟選中特鑄方許寫款」。劉侗尚引用項元汴《宣語博論》多處,在此略去不計。

張應天《論古銅器》「然花紋者絕少」,源出高濂「但宣銅花紋者甚少」;張應天「其色止蠟茶、滲金二種,所費不貲」,源出高濂「宣鑄多用蠟茶、滲金二色。。。所費不貲」;「底款用扁方字印,作小楷書,極遒勁完整」,亦必是源出高濂之說。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可見前人多尚古,做學問必究其出處,以重其說。辨證、引用古人爐說同時,或作相應之註釋,或作詳盡之解析。故而五百餘年以來,以致層累疊加構成,長篇鴻論者,諸如沈氏之《沈氏宣爐小志》、吳融之《燒爐新語》,皆考辯精甚也。

宣廟銅器在高濂看來,有“小如”百折彝爐、乳爐、雨雪點金片貼鑄戟耳彝爐等佳品;“大如”鼎爐、角端獸爐、方耳壺等稀品(注:「其底識文,用扁方印子,陽鑄大明宣德年制」,獨置於“大如”其後,似有所指,不可忽略之);除此,尚有“他如”判官耳雞腿腳扁爐,翻環六稜面鑄鏒金番字花瓶,四方直腳爐等下品。

高濂「其底識文,用扁方印子,陽鑄大明宣德年制」,此處之“其”是為何指?獨大器乎?詳查宣譜八卷本,“用扁方印子,陽鑄大明宣德年制”,僅施用於郊壇鼎彝之器。沈氏雲:「廟堂壯觀,瞻故尚大器,如鼎鍾彝之類是也」。之前,高濂曾斷言,鎏金之器「惟可作神佛供也」,今又指明,「用扁方印子,陽鑄大明宣德年制」,唯施用於鼎爐、角端獸爐、方耳壺等廟堂大器,可謂與宣譜八卷本互為應證。若此推斷正確無誤,可由此得出以下之可能,張應天、劉侗斷章取句,引用高濂“用扁方印子,陽鑄大明宣德年制”,或致後人誤以為然,以此泛指其它諸類大小宣爐了。

劉侗以為「(宣爐)非經雕鑿燻造者」,而趙汝珍則以為「真宣之款有鑄刻之不同」。二者說辭各不同,看似衝突,實則不然。非經雕鑿燻造者,追其本源,其指向是郊壇鼎彝之器,即“禁內”宣銅供器(年號爐),其款印實為鑄;宣爐之所以有鑄刻款印之不同,概因時過境遷,“年號爐”(鑄款)與添刻後之樣爐、無款爐兼而並存,故爾有此一說。趙汝珍又云「若非“御賞”流傳於世,何能得見乎」?此言既出,別無他想,所謂的“禁內”年號爐(鑄款),在趙汝珍看來,恐是無一倖免,皆譭棄殆盡。有真爐無款而添刻者,有真爐真款而釘嵌者,以此推之,時至今日,若有真宣遺存,市面所見,唯雕刻、釘嵌是真,鑄款者必偽無疑。

綜上所述,可知, 宣銅爐原鑄款,唯“大明宣德年制”六字真書(即楷書)一種,除此,別無它款。今人所見諸款,皆後出矣。

趙汝珍「嚴東樓,號玉堂清玩主人,其所鑄爐系劫取宣爐之無款者充為已有,非其所制,故玉堂清玩之爐不能列在仿製之內,當列正名品矣」,近有質疑此說者,實乃曲解著者本義。“嚴東樓之爐,非其所制。嚴東樓自己並不鑄爐,世間傳聞其所鑄爐,皆系取宣爐之無款者添刻“玉堂清玩”款印,充為已用,故而,凡嚴東樓過手收藏之“玉堂清玩”爐,不能列在仿製之內,當屬正品真宣矣”。箇中道理淺顯易懂,鑑家過眼分明,無須再行辨論。

宣爐除了年號爐(有款爐),尚有“樣爐”、“無款爐”二種。趙汝珍明確指出:「在當時,除年號爐深藏禁內,惟宣德御賞爐送與功臣,平人實難得見」。以此推之,御賞爐並不是年號爐。禁內也作“禁中”。指帝王所居宮內,即“郊壇”、“太廟”、“內廷”、“內府”。「宣德爐的樣爐及無款爐,有許多是美妙的真品,後人取得後便鑿空底部嵌入爐款」。邵銳同樣認為,宣爐除有款爐外,本是有樣爐與無款爐兩種的。再者,郊壇宗廟內廷供奉之鼎彛因“甲申之變”緣故,已是譭棄殆盡,且在此之前,年號爐(有款爐)極少有從禁內盜出者。從嚴嵩之子嚴東樓大量改刻宣三來看,或許當時也只有無款真宣散落於世。故而,以款鑑爐真贗,無從依據,徒勞無益。

趙汝珍「宣款各種字體皆有,但以楷書為多。至款字則只有宣、宣德、宣德年制或大明宣德年制等四種,其他十九皆非真宣也」。趙氏在《宣德爐譜辨》一文中,以為「蓋真宣均載於三譜,見於《爐譜》者,即為真宣,否則即為仿宣」,又以為,「現今行世之《爐譜》只有三卷、八卷、二十卷等三種,此外則無譜可考,而此三譜又完全為一種」。不知從何時起,原本著錄有序的“大明宣德年制”六字真書匾印不再是唯一,隨著偽譜的出現,世人漸而認知、接受宣、宣德、宣德年制等多種款字。

至於趙汝珍首肯的二十卷本,Paul Pelliot早在1936年就有過詳細考證,已認定1928年定名的《宣德彝器圖譜》(二十卷本)是後世的偽作。本人在《補鑄缽盂爐型款及其蠟茶色工藝之淺析》一文,曾考證“仿宋填漆缽盂欵式”,坐實二十卷本為後世之偽書,在此就不闡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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