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觀賣血記》:苦難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閱讀一遍餘華的《許三觀賣血記》,你可能不會感到輕鬆和愉快。小說圍繞著許三觀的一生展開,通過他賣血求生的辛酸故事,描繪了磨難中小人物的選擇。在生活的重壓之下,求生放在了第一位,餘華以苦難為主題,向我們展示了生存的真實與殘酷。

所謂悲劇,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撕碎給人看,苦難就是人的生命本質,活著就是人的生存目的,而賣血則是許三觀獨特的人生哲學。小說中,許三觀通過賣血解決了結婚、替闖禍的兒子賠款抵罪的等難題,但在故事臨近結尾時,當許三觀得知自己的血再也賣不出去了,奔湧不已的悲憤和憂懼,仍然使他失魂落魄,淚流滿面。這雖不是故事的最後一幕場景,卻是故事的真正的結局,因為“許三觀”已經沒有可賣的血了。

《許三觀賣血記》:苦難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許三觀留在故事盡頭的那句話,不僅預示了一個世代更替時代的到來,也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問題。用生命抵押幸福,真能幸福嗎?

許三觀命中註定了他要去經歷賣血求生的生存遭遇,這是小說從剛一開始就人為給定了的主觀暗示:爺爺總是把孫子錯認為是兒子,並反覆嘮叨著:“我兒,你也常去賣血?”許三觀雖然極力反駁,但卻改變不了這一客觀事實。在賣血環境中成長起來的許三觀,現在不賣血,並不意味著他將來也不會賣血,當苦難接踵而至並最終激活了他賣血的潛意識時,為了“活著”,賣血就成為他人生道路的唯一選擇。

在《許三觀賣血記》中,沒有複雜的善和惡,沒有勾心鬥角,一切都過於生活化。許三觀的計較和算計,許玉蘭在門檻上的哭訴,方鐵匠拉東西時候的勸說,何小勇女人在危機時候的解囊相助,這一切構成了這個小人物身邊的一切。這裡面有求婚、鬥毆、男女私情、血緣親情、賣血籌錢,這些正在很多人的身上發生,這些就是小人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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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三觀的第一次賣血經歷,並不是因為苦難,而是因為好奇。當他聽四叔說“在這地方沒有賣過血的男人都娶不到女人”時,他便鬼使神差地加入了阿方和根龍的“賣血”隊伍。阿方與根龍向許三觀傳授賣血經驗,實際上是為了讓其去承載苦難而做的前期準備。用生理磨難去遮蔽人生苦難,用出賣生命去維繫生命,這些身處下層社會的草根人物,他們雖然並不懂得什麼是人生哲學,卻深刻地詮釋了什麼叫做人生:“活著”你就必須賣血,賣血你就必須付出,付出你就必須忍受!

我非常認同對許三觀成長過程的開篇設計:掙到了第一筆血錢的許三觀,請“油條西施”吃飯,用一瓶黃酒、一條大前門香菸俘虜了許木匠,把許玉蘭娶進了自家門。許三觀之所以能娶到許玉蘭,自然是鄉土中國下農村人的一種務實態度。在幾千年與苦難現實的鬥爭中,人首先應該注重實際,而不是追求理想。

《許三觀賣血記》:苦難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賣血使許三觀有資本從何小勇手中搶得了“油條西施”許玉蘭,而許玉蘭給許三觀生了3個兒子,分別取名叫許一樂,許二樂,許三樂。許三觀做夢都渴望著“快樂人生”,但生活卻從此把他推向了永無休止的苦難。為了掙脫苦難而不得不去承載苦難的後幾次賣血,我們看到了一個平凡而渺小人物面對生存困境時的人生態度。

血在中國人的傳統中,一直是忌諱。餘華卻以重複的手法讓讀者一遍遍去看,一遍遍去思考。在許三觀單純的思想意識裡,汗錢是維持人最基本的生存條件,而血錢則違背傳統的倫理道德。血錢與漢錢並無本質上的差異,但是二者都要經歷苦難,既然道德與不道德都無法迴避苦難,許三觀便義無返顧地選擇了賣血人生。

許三觀是餘華筆下最真實、最感人的一個主人公,用作者自己本人的說法來講:“他是一個像生活那樣實實在在的人!”小人物許三觀伴隨著賣血的經歷而在苦難中頑強地成長,他沒有什麼宏大志向,更沒有什麼人生理想,唯一的生存目的就是“活著”。為了“活著”而不是為了“生活”,許三觀絕不高尚,他不賣血就娶不到老婆,也無法延續生命,可是賣血娶到了老婆卻又附加帶來了無窮無盡的人生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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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三觀的第二次“賣血”,是因為大兒子許一樂打傷了方鐵匠的兒子,需要他支付大筆的醫藥費。對於許三觀這樣的平民百姓來說,他根本沒有經濟實力賠償,況且一樂還不是他自己的親生兒子。因此,事發後他任憑方鐵匠搬空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物品也無動於衷,甚至還在那裡冷嘲熱諷地袖手旁觀。許三觀並不情願地去為一樂賣血還債,實際上是他認識苦難成長經歷的重要起點:“今天這個家就是那次賣血以後才有的,可現在他又不得不再次去賣血,替不是自己兒子的一樂還債”。

許三觀的第四次賣血,是他真正認識苦難的人生轉折點:三年自然災害造就了中國人最大的生存苦難,許三觀一家也同全國人民一道忍飢挨餓歷經磨難,他不忍心看著家人吃糠咽菜的悽慘景象,於是凝重而嚴肅地對妻子說:“我要去賣血了,我要讓家裡的人吃上一頓好的飯菜。”以賣血來滿足飢餓中的想象,無疑是以損害生命去拯救生命的荒誕之舉,但卻表明許三觀已不再是消極地去迴避苦難,而是在逆境中勇敢地用苦難去應對苦難。

小人物許三觀並非永遠都是小人,他也有他做人的基本準則。兩年後的某一天,何小勇走在街上時被一輛從上海來的卡車撞傷了。許三觀得知仇人遭難後心理才叫那個痛快:“這叫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做了壞事不肯承認,老天爺的眼睛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那復仇的快感,很快便消失殆盡——昏迷不醒的何小勇一直掙扎在死亡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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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讓兒子坐在自家煙囪上去呼喚父親靈魂回來的民間偏方,成了何家救人的最後希望。何家人苦苦哀求許三觀發話讓一樂去招魂救父,起先他本不同意,怕別人罵他“是個笨蛋,是個傻子”,然而這畢竟是救人性命的行善之舉,他又擯棄前嫌地把一樂叫來說,讓一樂去給何小勇叫魂。許三觀讓一樂為何小勇招魂,並非是有意突出他人格的完美與高尚,而只是在告訴讀者即使是個普通人,他在良知面前也具有最起碼的道德觀念。

“何小勇”的遇禍,給許三觀提供了一個將自己先前受人嘲諷的卑屈生活解釋得冠冕堂皇的機會。這個機會的出現,對許三觀而言,完全是出乎預料之外而又在盼望之中的事。如果這個機會一直不出現,許三觀就一直不能明確自己的生存信仰,更不能堅定地認準賣血——是自己在人生途中援以自助自救的正當方式。

《許三觀賣血記》:苦難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許三觀第五次、第六次賣血更加具有諷刺意味:人們已經在無奈地承受著苦難,但現實生活卻在不斷地強化這種苦難。為了能使一樂和二樂在鄉下活得相對自在些,他默默無聲地去賣血;為了能使二樂早日脫離苦難返回城裡,他又拖著有病之軀去賣血!當李血頭認為他連續賣血是一種玩命行為時,他卻只是非常平淡地回答道:“我急著要用錢”。

這裡有一處細節需要我們注意,此時的許三觀已經不再排斥非親生兒子一樂,而是把他所正在經歷的人生苦難,視為自己人生苦難的組成部分。作者在這裡是要告訴我們:苦難根本就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是普通人的生活本質!

《許三觀賣血記》:苦難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許三觀和許玉蘭的一生磕磕絆絆,有第三者、有誤解,但終能白頭到老。兩人雖總是吵吵鬧鬧,計較盤算,但是文革批鬥,當所有人都離許玉蘭越來越遠的時候,是許三觀把肉埋在菜下,告訴她快吃。那個家中的批鬥會,一個沒學問的老實男人,在兒子面前用笨拙的話說著自己與林芬芳的舊事,他們之間沒有甜言蜜語,卻有著充滿小人物智慧的大善。

恐怕沒有哪個細節能像許三觀最後一次的連續賣血更令我們潸然淚下。坐在河邊窗前吃著熱氣騰騰午飯的林浦居民,注意到了許三觀。他們問這位陌生人:“你是誰?為什麼要在大冬天裡喝那骯髒冰冷的河水?”許三觀抬起頭對他們笑道:我兒子病很重,只有上海的大醫院能治。家裡沒有錢,我一路上賣血到上海時,一樂治病的錢就會有了。”許三觀說到這裡,流出了眼淚,他們聽了這話都怔住了,看著許三觀不再說話。

許三觀的十二次賣血,竟然有七次都是為了一樂,這個別人的骨肉,讓他帶上綠帽子,做了一輩子烏龜的孩子。當他對一樂溫和地說“是”的時候,他寬恕了一樂,寬恕了何小勇,寬恕了自己。他拿著刀在脖子上劃出血口子,說道:“你們中間有誰敢再說一樂不是我親生兒子,我就和誰動刀子。”苦難早就低下了頭,這個小人物學會了寬容,學會了用另一種方式去拯救這個不幸的人生。

《許三觀賣血記》:苦難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毫無疑問,許三觀賣血是一種透支生命的無奈舉措,可怕後果他也深深懂得——阿方在一次賣血中喝多了水把尿肚子撐破了,根龍最後也因賣血腦血管破裂而死在了醫院裡。許三觀通過他者的命運結局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前景,實際上暗示了自己的悲劇結尾。小說的最後,許三觀已經沒有可賣的血了,他那期望值極低的幸福生活已經像一筆到期的貸款那樣,到了該連本帶息徹底結賬的時候了。只有在這種時候,許三觀才會顯露出他們柔弱卑微的精神本質。

在餘華的筆下,許三觀只是普通人中的一個,但卻像是每一個為了生活苦難不得已付出自我的凡人。許三觀的生活中苦難不斷,而苦難通過賣血被還原為生命本質,這也許就是《許三觀賣血記》感動讀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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