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鄉之:偷書


那年代,物質貧瘠,精神貧乏,要啥沒啥。想看點書,就只有課本了。好不容易弄來一本小人書,還要躲著父母。在他們眼裡,看小人書都是不務正業,影響學習,還要花八分一毛錢買,很讓人心疼——豬肉還只有七八毛錢一斤呢,一本小人書相當於一大口肉了,可肉一個月難得吃上一回呢。

小說,更是沒有,也不能看。一本小說要三五塊錢,都好幾斤豬肉了。初中三年,我唯一買過的一本小說是法國女作家弗朗索瓦茲·薩岡的中篇小說《你好,憂愁》,花了1.6元錢。那錢是我走了狗屎運,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撿的,撿的是一張兩塊錢的鈔票,一興奮,一衝動,就到了供銷社買賣圖書的專櫃前,把這本書買下來了。這本書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小說的魅力,也讓我體驗了空前嚴重的肉體疼痛,父親知道書是我買的後,不由分說,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頓,他那雙草鞋底都被抽斷了,我的屁股又紅又腫。

回不去的故鄉之:偷書

但嚴厲的父輩還是擋不住我們對精神生活的嚮往和追求,大家都想擁有屬於自己的課外書,在書的扉頁恭恭正正地寫上自己的名字。課外書最多的,就是方方正正,巴掌大小的小人書了。偶爾也有大部頭小說,但很陳舊了,不知是哪個年代留下來的,缺頁嚴重。聽父親說,他讀書時擅長數理化,也信奉“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從來不讀小說。當然,有些人家裡可能有小說,甚至能找到殘缺不全的四大古典名著。

誰家有什麼書,很快就會傳遍全村。去借,不給,就有可能偷了。那時候,語文書上有魯迅的小說《孔乙己》,我們都讀過。偷了別人的書,也常常拿孔乙已的名言“竊書不算偷”來安慰自己,搪塞別人。

其實,村裡沒有人是做研究的學者,書讀完了,對主人的作用和意義也就沒有了。我們偷書,還算有點公德,等主人讀完後才行動。主人讀完後,就把書放在櫃面、床頭或桌上,很少有把書藏起來,鎖起來的。藏起來,鎖起來的東西,也包括書,我們是不會偷的。偷藏起來,鎖起來的東西,性質和味道就變了,真算偷了,算真正的賊了。那時候,家家戶戶的門是開著的,大人小孩都喜歡串門,也不防範誰。夥伴經常有偷書的,不是你今天丟了書,就是我明天丟了書,大家習以為常。偷來後,就彼此傳閱。丟書者發現了,隨時可以拿回去,但我們也不會交代是誰偷的書。這個習性,倒也讓我在那個年代讀了一些書,尤其是小人書。我沒讀過四大名著,但四大名著改編的小人書,我都陸陸續續地讀過。我偷書比較少,低三下四地向別人借的時候多。

回不去的故鄉之:偷書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文盲遍地,掃盲成為村委會的一項重大工作。這項工作,一般都是安排在暑假進行,那個時候,學校老師閒下來了,教室也有了。村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晚飯後集中到村中心小學進行學習,老師給大大小小的農民教些基本的文字,以農村常用的農藥化肥名稱居多。掃盲班人滿為患,很多都不是去學文化的,而是去看老師的。有文化的女老師,在男村民眼中,就是女人中的極品了,看起來賞心悅目。年輕的姑娘、媳婦去看男老師,男老師風流倜儻,溫文儒雅,懂得憐香惜玉,是她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偌大的教室裡,你一言我一語,鬧哄哄的,完全不像我們讀書時那樣鴉雀無聲。

我家就在小學的前面二三十步。那時候掃盲的標準是要認識兩千字以上,會讀書看報。為配合掃盲,村裡訂了三份報紙,即人民日報,湖南日報,衡陽日報,也購來一批小人書,幾十本小說。學校一樓專門闢出那間最大的教室,改裝成了讀書閱覽室。

讀書閱覽室的書是專門給掃盲班的人看的,配有專人管理,管理者是村支書的女兒,她把書看得很緊。我們是學生,不在掃盲班,沒有資格讀,也沒有資格借。掃盲班有花名冊,要走進那間神聖的讀書閱覽室,都要在花名冊上能夠找到名字。即使是這樣,讀書閱覽室的書也漸漸地少了,原來擺得滿滿的書架,漸漸地空曠了,有的是借了不還,可聽別人說,更多的是村支書一家把讀書閱覽室搬空了——村支書家讀書的孩子多,大學,高中,初中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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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釘了木板封條的窗戶,往讀書閱覽室裡望去,看到越來越稀少的書,越來越空曠的書架,我們急壞了,都意見高度統一起來:如果再不動手,可能就啥都沒有了。

那個暑假,左鄰右舍的夥伴湊到一塊,大家一合計,決定偷書了。午後,等村支書女兒回家午睡去了,我們開始行動。有人從家裡拿來老虎鉗,有人從家裡拿來錘子,有人放哨,有人撬窗,有人入室,室內有人遞,窗外有人接,分工都很明確,不到十來分鐘,就把書架上僅存的三五十本小人書席捲一空。

這事兒鬧得很大,全村沸沸揚揚。村支書還在喇叭裡喊了話,要偷書的人投案自首,要“認識錯誤,相信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以前還沒有幹過這麼大的買賣,我們緊張了好一陣子,惶惶不可終日,生怕警察找上門來,但沒有人去坦白自首。過了一段時間,也就不了了之了。風聲過後,我們把小人書拿出來,大家交換著看。有了這批書,那個暑假過得相當充實。其實,哪些人偷的書,村支書是心中有數的,但沒有抓個現行,也不是大不了的事,也就只好作罷。

村上有個大知識分子,是我們小學校長,與我家也有點轉折親,他愛人是我爺爺的妹妹的女兒,校長的兒女叫我爸爸舅舅,我叫校長兒子表哥。校長對子女教育相對開明,經常給他們零花錢買小人書,也偶爾買點小說。校長家成了我經常光顧的地方,我也厚著臉皮,低眉順眼地向表哥借些書看。

1988年,表哥高中畢業,考上了東北的大學,在全村轟動一時,也是全村最早的那批大學生之一。那個寒假,表哥帶回來很多書。表哥一到家就捎話過來,要我過去看看。表哥要我借一本,讀一本,讀完再去借第二本。記得那個寒假,表哥借給我的最後的一本書是《朦朧詩選》,那本書開篇第一句詩就是北島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也收錄了當時最火的詩人北島、舒婷、顧城等的代表作。我一讀,就瘋狂地迷上了,愛不釋手,一邊讀,一邊記,也偶爾學著塗鴉一些長短句。從那一本書起,我開始了自己的文學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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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表哥返校,來找我要書。我實在捨不得還他,就撒謊說,弄丟了,要賠他錢。我從母親那兒要了錢,但表哥沒有接,他很不高興地走了。從那以後,我也不好意思再到表哥家借書看了。

那本《朦朧詩選》就這樣被我據為己有了,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我把那本書揣在書包裡,形影不離,有空了就掏出來,或默讀或搖頭晃腦地吟誦,很多詩都能背下來。那本書,也是陪我時間最長,給我營養最多的一本書了。後來,我寫詩慢慢地有了名堂,在全國校園文壇漸漸有了些名氣。高三那個暑假,一個同齡的女性詩歌愛好者,從陝西黃土高原,穿過大半個中國來看我,與我一起聊詩歌——她的年紀比我還小几個月。我被她的虔誠感動,她走的時候,就把那本陪伴我多年的《朦朧詩選》送給她作紀念。

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表哥把他父母接到外地,我也先去了廣東,後來到了北京,彼此很久沒見面了。去年過年,表哥回老家了,我也在老家,他過來看我。他五十多歲了,兩鬢花白,我四十多歲了,也是人到中年。我們聊起當年關於文學的一些事,深有感觸,覺得還是那時候高尚,有夢想,有追求。我很愧疚地告訴表哥:那本《朦朧詩選》沒有丟,只是我太喜歡了,就留下來了,沒有還你!

表哥說:其實,我一直知道,那本書,你沒有弄丟,你現在都是大作家了,看來那本書,在別人那兒也沒什麼用,在你這兒,才是真正的物得其所,發揮作用,這也算是我無意中對文壇,對你的人生做了一點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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