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出租院裡的老實人

說起張鵬,我們算是半個老鄉。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我和他同屬寧夏南部山區西海固人,六盤山下,黃土之上。不過在生活脅迫下,他早我十年離開了那片讓人煎熬的土地,舉家遷移到黃灌區。

黃灌區,無論從哪方面講,都優於偏僻的西海固地區。但人均擁有的土地面積有限,不像老家那會,一家人擁有一兩座山頭,山頭上全是土地。現在,一家子有十來畝水澆地,頂天了。對於張鵬,十畝地哪夠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運轉,大女兒在西安上技校,二女兒上初中,小兒子上小學。聽聽,別的不說,光三個學生的上學花銷,就是一大筆錢,光指望地裡的十畝玉米,還不把幾張嘴扎住?這是張鵬的原話。

為了家,為了孩子,張鵬選擇外出打工。這才有了我們在出租院裡的相聚。他雖然搬到到川區多年,但任然操著一口正宗的家鄉話。回首與張鵬在一個院生活的那些日子,已然過去十五年,我離開家鄉也已將近二十年,但我始終沒學會當地方言,普通話也說的繞口生硬。恍然明白詩人雪萊說的:"我變化,但我不死。"

散文:出租院裡的老實人

如果把這句話用在十幾年前的張鵬和十幾年後的我身上,大概是這樣——我變化,但我已死!現在的我和過去相比,哪個更真實,哪個更接近真我?或許只有天知道。

論生活閱歷和打工經驗,張鵬絕對是老江湖。在年齡上,絕對是我大哥,我二十出頭,他四十有餘。

生活中,張鵬出奇的節儉,他去菜市場買菜,專檢最便宜最廉價的買,什麼菜便宜買什麼菜,喜歡天快黑時去逛菜市場,因為有好多菜農著急處理完早些回家,張鵬瞅準時機,不管什麼菜,他一次性"斷堆"全買下,農民大豐收絲的抱回來,沒等進大門,便開始招呼院裡其他人去買。不忘吆喝一嗓子:"弟兄們,小油菜便宜很,趕緊去買!"

有時候,見我在睡覺,他會輕輕在玻璃上敲兩下,生怕吵醒我似的。一根蔥,張鵬要從中間一切兩截,一頓飯一截。如果哪天他拎著一斤豆腐,背搭手,一甩一甩地回來,準時說什麼好日子,最不濟也是清明或春分一類的節氣。清明節吃一頓豆腐面,他就顯得心滿意足。

吃晚飯時,他愛端著碗蹲在門口,和大傢伙邊吃邊聊。見他時常買菜,但端出來的碗裡白啦啦的,全是面片和洋芋瓤,看的人一點食慾都沒有,反正他大口大口吃,一副很香的樣子,如果不快點吃,生怕誰跟他搶的架勢。

有人開玩笑說:"你個細死(摳門)鬼,就不能吃頓好的。"

張鵬停下筷子,吧唧吧唧嘴巴,說:"你娃娃沒捱過餓,我這飯咋啦,有啥毛病?清油細白麵,放在過去,地主老財都吃不上。"

這就是張鵬,他總愛拿現代人的標準和過去比。在這一點上,和我的父輩們如出一轍。

有時候,聽見他在屋裡炒菜,一股熗蔥花的味道在出租院裡瀰漫,聞起來很香。就有人隔著窗子問:"張鵬,今天做啥飯呢,聞起來香地很!"

"老百姓麼,能吃個啥,粗茶淡飯,只要頓頓有,就美地很。"

粗茶淡飯,是張鵬的生活標準,也是他生活的座右銘。

散文:出租院裡的老實人

穿著上,他從不挑剔,一套工作服,縫了又縫,補了又補,直到掛不住針線時,才舉在手裡,拿到大門外面,扔進垃圾坑。有人看見他扔爛衣服,難免要戲謔兩句:"怎捨得扔的?"

"跟人一樣,緣分到頭了。"張鵬與世無爭,處事隨緣的個性,從不與人發生口角。用現在的話形容,就是佛系。

下班後的張鵬,簡單洗漱一下,換下工作服,換上簡單的便裝——冬天一般穿一件黃棉襖,夏天一般穿一件過時了的西服。釦子不繫,走路時衣襟嘩啦嘩啦。只有參加同事婚宴或正月裡給人拜年時,才穿一身嶄新的衣服,這衣服不是從服裝店買來的,而是工廠發的工作服,等這一身穿舊時,工廠又該發新工作服了。以此類推,參加重大活動時,總是乾淨整潔的額工作服,連摺痕都清晰可辨。

記得張鵬參加我的婚禮時,依舊穿著天藍色的工作服,婚禮上,我給賓朋敬酒時,嘈雜紛亂的大廳裡,一眼看見張鵬,他頭髮稀疏的額頭格外明亮。輪到給張鵬敬酒時,從不喝酒的他站起來喝了六杯,頭仰了六次。每喝一杯,不忘說一聲"香"。

婚宴散場,張鵬明顯喝多了,話多了起來,在酒店門口,抓著我的手,交代了好多,說的最多的話是讓我好好幹,工廠裡工人上千,他最看好我。說我有文化,勤奮踏實,不像別的年輕人眼高手低。

結婚不久,經過領導提拔、工人選舉,我如願當上了車間主任,一年以後,受不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選擇自動辭職。辭職那年,張鵬早回鄉種地去了,說大女兒畢業參加工作,他可以喘口氣,輕鬆享受生活了。再者,在高溫環境下工作十年,他的身體吃不消,辭職回鄉是唯一的途徑。

辭職後,走出奮鬥過近十年的工廠,想起張鵬曾經對我的鼓勵:人,只要腳踏實地,生活就難不倒咱。

張鵬和我不在同一車間上班,工種也不同。他在精煉車間,因為要保證鎂錠的外觀質量,熔爐裡要兌大量硫磺粉,所以精煉車間長期充斥著刺鼻的硫磺味,精煉車間工人的工作服,都像被硫磺燻過似的,一股濃濃的化學氣味。

散文:出租院裡的老實人

十年,硫磺味早已入侵到人的每一寸肌膚。張鵬住的屋子,穿的衣服,散發著尿騷味似的硫磺氣息。被硫磺燻過的衣服,硫磺味經久不散,尤其在太陽光強烈炙烤下,硫磺味越發濃烈。有一次,張鵬買菜途中,遭人嫌棄,有人捂著鼻孔皺著眉頭說:"誰這麼臭?"買菜的人群裡,好多人把目光投向張鵬。

張鵬回來說:"這工作把人的人格都降低了。"這可能就是他不愛往人堆裡扎的原因。

張鵬像一株草,卻不放棄生的希望,堅韌而頑強。

有一年春天,張鵬下夜班吃過早飯,匆匆就睡覺了。下午,院裡的人都忙著做飯,卻不見張鵬的身影,屋子裡靜悄悄的。我到窗前喚他喊他,好幾聲沒人回答。房東老爺爺催我們趕緊推門,張鵬可能出事了。

果不其然,他煤煙中毒,人軟軟地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120急救車拉走後,院裡的人心情都很沉重。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散文:出租院裡的老實人

第二天下午,張鵬出院了。進門的第一句話是感謝大夥相救,倘若沒有你們推門進來,我早去閻王爺那報道了。感謝之餘,他心疼400元醫藥費,那可是女兒兩個月的生活費啊!

前些日子,和媳婦整理書櫃,翻出一本我們結婚時的禮薄,上面有張鵬的名字。十二年過去,多數欠下的人情已還,只有張鵬和幾個聯繫不上的同事,至今還欠著。

費了一些周折,從以前大院的朋友那裡要來張鵬的手機號,想加微信,通過視頻電話看看他,以表達欠他的人情。可是,張鵬用的老年機,沒有微信。他在電話裡告訴我,兩個女兒都已嫁人,兒子大學也已畢業,在深圳一家國企上班。

電話中,他說話的語氣有些喘。問後便知,是當年在金屬鎂廠上班時落下的病根,屬於塵肺病,冬春更替,是肺病的高發期,他現在活著就是和身體病魔在搏鬥。

現在不種地了,在家當老太爺,比地主還舒服……談話中,他又開始咳嗽。為了不影響他休息,忙忙掛斷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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