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继父


散文:继父

继父是个极平凡的人,生前死后都很寂寞,老实说,我看不起他。

我是烈士的儿子,却是继父牛牯养大的。1950年10月,我爹和村里的牛牯赴朝作战,后来我爹在临津江战役中阵亡,再后来牛牯回到村里,给娘带回了爹的一顶军帽,最终牛牯成了我的继父。开始觉得很拗口,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习惯叫牛牯爹。

有了我,继父没有再让娘生孩子,他说他担心别人说自己有二心,有了我就有了根。够了。四年之后的1958年秋,继父响应政府大炼钢铁的号召,离开我们母子远赴千里之外的邵阳炼钢铁。是年冬家乡流行“黄病”(黄疸性肝炎),娘未能幸免,撇下亲情、骨肉驾鹤西去。一块墓碑,阴阳两隔,天地人间两相遥,娘再也回不来了。

那时交通不便,来回皆靠步行,指挥部担心继父惊闻娘逝世的噩耗瘫倒走不回家,有意将娘逝世的消息隐瞒下来。年边炼铁厂下马,民工准备返回家乡过年。虽然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但是马上就要见到妻儿崽女了,继父显得格外的亢奋格外的激动,一路上唱山歌、戏曲、小调。一同去的村民实在难以隐瞒不去,就在离家乡还有两华里远的一个山坳上,村民向继父说了实情。黄牯,你别癫了别闹了,你家的银子都埋到地底下了,你还有好心情乐?

娘叫唐银妹,小名银子。继父马上意识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路狂奔回到家里。此时我被姑姑接走,门上扣一把锁,这个家早已是人去楼空树倒猢狲散了。继父悲苦难抑,仰天长叹,哭喊道我娘的小名:银子呀,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撇下我和孩子不辞而别了?

以后我和继父抱团过日子。继父有哮喘病,春秋两季最为严重,一挪一动气喘吁吁,像扛着一个风箱。可想而知,这样的男人把一个家经营得穷困潦倒实属情情理中的事了。好在继父心灵手巧,会篾活,编织个什么竹篮、背篓、虾筻、鱼纂,簸箕,也能卖几个钱换得油盐柴米维持最基本的生活。

夏日的晚上,爹舍不得点燃那盏自制的煤油灯,就着朗润的月华,持着篾刀沙沙破篾。他眼睛闭着,心里醒着,左手持着篾条轻轻往上推送,右手持着篾刀轻轻往下削砍。这样左右手配合,从他的手中,一把把一束束厚薄适中,宽窄均匀的篾丝丝源源不断地倾泻出来,零乱而又有序地铺撒到他的脚边,翌天这些篾丝丝就幻化成一个个精致耐用的米筛、簸箕、摇篮……我很担心,晚上没有灯光,当心篾刀莫咬了继父的手。继父笑笑,说有灯没灯都一样,只要心中有盏灯,白天黑夜都一样的明亮,看什么都很清晰。

那时日子清苦,池塘里有青蛙隐在田田的荷叶下面,半隐半露着身子,悠闲自在地呱呱呱地聒噪吵嚷。有人用鱼钓钩着棉团、蜻蜓、蚂蚱作诱饵,在青蛙头顶上晃来荡去。青蛙不知有诈,即窜蹦而起,一口咬住诱饵,旋即被悬悬地钩离了水面,糊里糊涂成了钓者的盘中餐;有人脱下长裤,穿着裤衩,溜进池塘里,蹑手蹑脚,悄行潜走,慢慢靠近青蛙,猛地一出手,徒手捕捉青蛙。我吵着要吃蛙肉,继父有哮喘病,寡白着脸,显得有气无力,任凭我怎么哭闹,他就是不敢往池塘里走。

继父经不起我扯皮疯闹,后来终于在什么地方捉到两只青蛙。青蛙出现在我面前时已经剥皮去足,那白莹莹的蛙肉闪着诱人的光。可是我晚上吃了蛙肉突然发起高烧来,一直烧得不省人事,脑壳里面狂窜着杀出杀进的红眉毛绿眼睛的野鬼。我在迷糊中凄厉的呼喊,野鬼来了,爹快救我!继父紧紧把我抱住,因为过度紧张,他被弄得满头大汗,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不停地安慰我,有爹护着你,妖魔鬼怪别想拢身,别怕!有我呢!


散文:继父


事后我好生奇怪,继父应该是知道蛙肉有毒的,为什么他自己不吃让我吃?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后来时局愈来愈紧张,在家乡实在待不下去了,继父带我去流浪。继父凭一把篾刀走千里路吃百家饭,萍踪漂泊,浪迹天涯。我像一头跟屎狗,不离不弃,如影子一样老跟在继父的身后。

那一天傍晚,我和继父来到一处荒无人烟的野地里,须臾天就黑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的只是苍苍天宇,莽莽群山,还有夜猫子诡谲瘆人的哗笑声。夜色苍茫,人地两生,我们父子无法找到歇脚处,准备在一栋废弃的牛圈里过夜。

晚上没吃的,继父找来一衣兜野菌,用随身携带的铁锅煮着。一会儿铁锅冒出热气,紧接叽叽呱呱唱着歌,最后香气氤氲,扑鼻而来。

我肚子咕噜咕噜讲啰嗦,吵着闹着迫不及待要吃野菌。继父虎着脸,我晓得你饿,你以为我不饿?我先吃。继父抢先吃了半碗野菌后,剩下的野菌全留给我吃。到底是继父,到底是饭甑隔木皮人心隔肚皮,我毕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世间哪有父亲同儿子争食吃的?。我来了气,就是饿死也不吃野菌,我恨继父。

继父见我犟着不吃野菌,后来他就流泪了。他告诉我,上次他给我吃的蛙肉不是青蛙肉,而是癞蛤蟆肉。他身体不好,没办法下到池塘里捉青蛙给我吃,只得悄悄到菜园里捉了两只癞蛤蟆哄哄我。他万万没想到癞蛤蟆有毒,我晚上发起高烧来,差点铸成大错。今晚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担心野菌有毒,所以他必定要先吃。他说就算野菌有毒,毒死的是他,而不是我。他老了迟早会死,而我不能死,我是杨家唯一的一条根。

真像大白,我错怪了继父,我流着泪着扑到继父怀里,伤心地抽泣不止……

如今,继父已经逝世近三十年了,他耗尽半生的心血将我盘养大,没有给我留下金钱和财富,但他给我心中留下一盏不灭的明灯,这就足够了。明灯将照亮我的精神世界,也照亮我人生前程……



作者简介:杨国峰,男,侗族,教师,湖南作协会员。先后在《湖南文学》《山花》《四川文学》《天津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部分作品被《中国微型小说选刊》《少年文摘》《意林》《情感读物》选栽。出版小说集《古村俗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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