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裕生:汉语世界的哲学尤其需要守护

汉语世界的哲学尤其需要守护


更好守护汉语世界的哲学


——序《一生只为哲学想——

叶秀山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文集》[i]


黄裕生:汉语世界的哲学尤其需要守护

黄裕生(哲学家,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导,中国现代外国哲学学会德国专业委员会主任)

这是一部纪念叶秀山先生的文集。纪念就是一种守护,纪念哲学家就是对哲学的守护。

叶先生于2016年9月7日晚上在工作状态中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叶先生辞世之后,他的亲朋好友、学生、学界同行先后举行了悼念与纪念活动。这里收集的文字主要就来自这些活动。

首先是悼念活动的文字(全书第三部分),它们记录了叶先生的突然离开给他最亲近的人以及他周围的人留下的悲伤、惊愕、空白、断裂的绵延。在这类文字里,叶先生的离开不只是一件生活事件,也是一件世界事件——震动了作者的世界甚至使作者的世界一时崩溃的事件。从这里可以看到,叶先生如何以他未曾筹划的方式卷入了他人的世界而与他人共在着,如何以不在场的方式揭示着死并不是虚无本身,而是虚无的重量,虚无的绵延,因而也是对虚无的克服。

其次是学术性评论的纪念文字(全书第二部分)。《哲学动态》等专业杂志、报刊在叶先生辞世之后组织了纪念专栏,发表了国内一些著名学者的纪念性专题论文,他们或者从自己在哲学思考上受叶先生影响的角度,或者从自己对叶先生论域中所感兴的方面展开论述与讨论。这些文字呈现了同时代人对叶先生哲学思考的接受与理解,尽管只是一个侧面,却是非常重要的侧面。这不仅因为这些理解与接受代表一代人对叶先生的理解和接受,而且还因为这些理解与接受代表着一个应该有一个开端的开端。真正的哲学思考必是一个包含着关于开端的思考,而这样的思考理当得到所有试图追究哲学问题的思考的理解,并且理当被作为一份思想礼物来接受。这部分文字就是这样一个“理当”的开端的标志。

第三类是叶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活动暨全集出版发布会的文字(全书第一部分)。这部分文字兼容了前面两类内容,有从个人交往角度的叙述,也有从对叶先生思想总体评价的角度的论述,或者兼而有之。这部分文字的作者年龄跨越度更大,呈现的范围、角度也更广,可以视为前一部分文字所开始的开端的延续。

这里,要借此机会向上述文字作品的所有作者表示感谢!感谢你们通过你们的文字让叶先生以他者的形象出场,让叶先生的思想在他者世界呈现。这不只是对叶先生的纪念,也是对哲学的守护。

的确,哲学是需要守护的,而汉语世界的哲学尤其需要守护。

无庸讳言,哲学永远是少数人的事业,而哲学家也都是不合时宜的,因为他(她)的思考总是超越自己的时代。如果一个哲学家被他的时代所追捧,那往往不是因为这个时代对他真正有多理解,而只是因为他的作品的一个不幸遭遇:人们以寻章摘句的方式从他作品里搜罗出了一些碰巧可以流行的金句。当然,也有一种哲学除外,那就是哗众取宠的哲学。所以,哲学家总是孤独的,哪怕他被卷入了时代对他的热捧,他也深知自己是一个局外人,一个旁观者。这并非因为他不关切自己的时代,而是因为他是以超越这个时代的方式关切这个时代。这既是哲学家的孤独,也是哲学的命运。所以,哲学需要愿意且能够承担起孤独的人去守护,需要愿意且能够把自己交付给作局外人的命运的人去延续,而首先是“能孤独者们”的相互的发现、相互守护与相互延续。我们庆幸人类在漫长而充满艰辛的历史中仍不断涌现出能孤独的少数者。

不过,这并非意味着哲学没有危机或危险。自近代发端于欧洲的世俗化运动成了世界性的人文主义运动以来,人自身的经济生活与公共生活越来越成了人们生活的全部,人们甚至一刻也不愿退出公共现场,公共活动几乎填满了每个人的想象与筹划,使退修灵性的需求无立锥之地,以致灵性生活完全退场。在这过程中,哲学的抵抗(比如克尔凯廓尔、胡塞尔、海德格尔等人的努力)不仅无济于事,自身反而也成了这一运动的一部分:哲学越来越关注在场性事物,公共领域的问题成了哲学的热门问题,交往理性甚至成为最重要的理性。于是,哲学愈益专业化、实证化、工具化,它总想为眼下的世界做点什么,以证明自己有用或亲近众人,而哲学家们也开始繁忙于满天飞越,急切于交流和追赶前沿,他们以飞行器上的思考代替大地上的沉思。所以,孤独、死亡、深渊、开端、绝对、整体、秘密连同理念和乌托邦一起,都成了哲学的病毒或思想的累赘物而被排除掉。

但是,当哲学排除了这些病毒也就意味着哲学在走向死亡,当思想排除了这些累赘物则意味着思想不再思想。因为当哲学家不承担孤独或承担不起孤独的时候,他也就只能在公共世界里充当某种可有可无的尴尬角色。而如果哲学不能朝向整体与深渊,那么哲学将自我放逐于一个封闭的有限世界,而任何封闭都是哲学的坟场。同样,如果没有了绝对与秘密,没有了理念与乌托邦,思想就只剩下赤裸而封闭的概念体系,没有了可延异的空地,没有了可期待的未来,也没有了可皈依的隐蔽。因此,思想不需要跳动——不再需要穿越过去与未来,也不再需要在有限与无限、部分与整体、显与隐之间进行跳跃。这种不再跳动的思想全然不再可能是真正的思想。因此,与其说孤独、死亡、深渊、整体、绝对这些东西是哲学的病毒、思想的累赘,不如更确切说,它们是人之为人多出来的标识物,是哲学之为哲学、思想之为思想的剩余物:哲学思想可以排除掉其他东西,唯独无法再排除这些东西。

因此,如果说哲学是需要守护的,以便守护人类的谦卑与神圣性,那么,首先就需要看护好这些剩余物。自然界本没有这些剩余物,它们是通过我们被带到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通过我们而增加给这个世界。我们本是通过哲学、宗教、艺术来守护这些剩余物的,但是当哲学失守的时候,我们需要通过唤醒自己重新面对这些剩余物来回归哲学,守护哲学。

就汉语世界来说,有清近三百年的统治使整个汉语世界失去了思想表达能力。因此,在汉语世界,守护哲学的第一步工作就是恢复思想能力。近世一个多世纪以来,可以说,我们是以学习西方哲学的方式重新开始学习思想,重新学习面对那些剩余物。至上个世纪下半叶,蔚然有成如港台新儒家哲学,近四十年亦卓然有成,叶先生之纯粹哲学是其一。叶先生之纯粹哲学实乃自由之哲学。叶先生的哲学论域涉及第一哲学、中西哲学史、艺术、美学、宗教、科学等,其论域之广,同龄人中少有能及,而均贯之以哲学的维度,终归以自由为基点。这使叶先生的哲学思考自然形成一个系统,一个由问题域构成的体系。其中尤其可贵之处是,他始终在第一哲学的层面上讨论问题,在第一哲学的高度上展开与历史上和同时代那些最伟大的哲学家之间的对话、对质。虽然叶先生的生活是快乐的,因为他总是生活在与这些伟大哲学家的互证之中,但是他的思想却是孤独的,因为他的思考在他生活的年代仍是沉寂的。这除了哲学的共同处境之外,汉语世界的哲学还有一个特殊的处境,那就是,作为西方哲学家的学生心态,使我们每一代哲学家的后继者们通常首先重视的都是西方思想者,而对汉语世界的哲学思考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以致不少人可能愿意花很多时间用于研究、翻译一些西方二三流哲学家的作品,而不愿意花同样的时间了解、研究汉语世界一流哲学家的思想。西方哲学当然永远是我们需要学习的对象,但是汉语世界的哲学家的这种遭遇需要改变,每个想在汉语世界守护哲学的思想者都对此负有责任。

这部文集的一个重要意义就在于它既是对叶先生的纪念,也是对汉语世界一位哲学家思想的理解、研究的开端。相信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就在写这篇序言的时候,王齐教授传来一个信息,中国社会科学院与相关刊物希望有更多人研究叶先生的思想。期待这是汉语世界更好地守护哲学的一个新开端。


2020年3月22日于学清苑



[i]《一生只为哲学想——叶秀山先生逝世三周年纪念文集》宋继杰、王齐主编,中国社科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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