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墨子足跡,明“兼愛”之內涵


墨學所標綱領,雖有十條,其實只從一個根本觀念出來,就是兼愛。孟子說:“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這兩句話實可以包括全部《墨子》。“非攻”是從兼愛衍出來,最易明白,不用多說了。“節用”“節葬”“非樂”,也出於兼愛。因為墨子所謂愛是以實利為標準;他以為有一部分人奢侈快樂,便損了別部分人的利了;所以反對他。“天志”“明鬼”,是借宗教的迷信來推行兼愛主義。“非命”,因為人人信有命便不肯做事不肯愛人了;所以反對他。

尋墨子足跡,明“兼愛”之內涵

墨子講兼愛,常用“兼相愛交相利”六字連講,必合起來,他的意思才明。兼相愛是理論,交相利是實行這理論的方法。兼相愛是托爾斯泰的利他主義,交相利是科爾普特金的互助主義。試先述墨子兼愛的理論:

聖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不可不察亂之所自起。當察亂何自起?起不相愛。……子自愛不愛父,故虧父而自利。弟自愛不愛兄,故虧兄而自利。臣自愛不愛君,故虧君而自利。……雖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皆起自不相愛。……盜愛其室不愛其異室,故竊異室以利其室。賊愛其身不愛人,故賊人以利其身。……大夫各愛其家不愛異家,故亂異家以利其家。諸侯各愛其國不愛異國,故攻異國以利其國。……(《兼愛上》)

尋墨子足跡,明“兼愛”之內涵

此言人類種種罪惡,都起於自私自利。但把自私自利的心去掉,則一切罪惡,自然消滅。然則怎麼方法去掉這自利心呢?墨子說:

凡天下禍篡怨恨……以不相愛生也。是以仁者非之。既以非之,何以易之?……以兼相愛交相利之法易之。(《兼愛中》)

墨子最要緊一句話,是“兼以易別”。他替當時的君主起一個綽號,叫做“別君”,替當時士大夫起一個綽號,叫做“別士”。他們的“墨者”,自己就號做“兼士”。兼和別的不同在那裡呢?老實說一句:承認私有權的叫做“別”,不承認私有權的叫做“兼”。向來普通的教義,都是以自己為中心,一層一層的推出去。所以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孔子講的社會倫理,都以此為立腳點。所以最要緊是一個“恕”字,專以己度人。既已愛自己,便連自己同類的人也要愛他;愛自己的家,也愛別人的家;愛自己的國,也愛別人的國;孔子講的泛愛,就是從這種論式演繹出來。

尋墨子足跡,明“兼愛”之內涵

但孔子和墨子有根本不同之處。孔子是有“己身”“己家”“己國”的觀念,既已有個“己”,自然有個“他”相對待;“己”與“他”之間,總不能不生出差別。所以有“親親之殺尊賢之等”;在舊社會組織之下,自然不能不如此。墨子卻以為這種差別觀念,就是社會罪惡的總根源,一切乖忤,詐欺,盜竊,篡奪,戰爭,都由此起。因為既有個己身以示“別”於他身,到了彼我利害衝突時候,那就損害他身以利己身,也顧不得了。既有個己家己國以示“別”於他家他國,到了彼我利害衝突時候,那就損害他家他國以利己家己國,也顧不得了。在這種組織之下講泛愛,墨子以為是極矛盾,極不徹底。他說:

愛人,待周愛人然後為愛人。不愛人,不待周不愛人。不周愛,因為不愛人矣。(《小取》)

他的意思以為:不必等到什麼人都不愛才算不愛人,只要愛得不周遍,(有愛有不愛)便算不愛人了。差別主義,結果一定落到有愛有不愛,墨子以為這就是“兼相愛”的反面,成了個“別相惡”了。所以說:“本原別之所生,天下之大害。”

然則兼相愛的社會便怎麼樣呢?墨子說:

視人之室若其室,誰竊?視人之身若其身,誰賊?視人家若其家,誰亂?視人國若其國,誰攻?(《兼愛上》)

簡單說:把一切含著“私有”性質的團體都破除了,成為一個“共有共享”的團體;就是墨子的兼愛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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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理論,固然是好,但古往今來許多人,都疑他斷斷不能實現。當時就有人詰難墨子,說道:“即善矣,雖然,豈可用哉?”墨子答道:“用而不可,雖我亦將非之。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兼愛下》)墨子是一位實行家,從不肯說一句偏於理想的話。他論事物的善惡,專拿有用無用做標準。他以為“善”的範圍和有用的範圍,一定適相吻合。若不能適用的事,一定算不得“善”。他的根本觀念既已如此,所以他自然是確信兼愛社會可以實現,才肯如此主張。墨子何以證明他必能實現呢?墨子以為從人類的利己心,也可以得著反證。他說:

吾不識孝子之為親度者,亦欲人愛利其親與?意欲人之惡賊其親與?以說觀之,即欲人之愛利其親也。然即吾惡先從事即得此?若我先從事乎愛利人之親,然後人報我以愛利吾親乎?意我先從事乎惡賊人之親,然後人報我以愛利吾親乎?即必吾先從事乎愛利人之親,然後人報我以愛利吾親也。……《大雅》之所道,曰:“無言而不仇,無德而不報。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即此言愛人者必見愛也,而惡人者必見惡也。(《兼愛下》)

尋墨子足跡,明“兼愛”之內涵

墨子還引許多古代聖王兼愛的例證,如成湯為民求雨以身為犧牲之類,說明兼愛並不是不能實行。古代社會,是否有這種理想的組織,我們雖不敢輕下判斷,但現在俄國勞農政府治下的人民,的確是實行墨子“兼以易別”的理想之一部分。他們是否出於道德的動機,姑且不論;已足證明墨子的學說,並非“善而不可用”了。

墨子的兼愛的主義,和孔子的大同主義,理論方法,完全相同。但孔子的大同,並不希望立刻實行;以為須漸漸進化,到了“太平世”總能辦到。在進化過渡期內,還拿“小康”來做個階段。墨子卻簡單明瞭,除了實行兼愛,不容有別的主張。孔墨異同之點在此。

非攻主義,是由兼愛主義直接衍出。既已主張兼愛,則“攻”之當“非”,自然不成問題,為什麼還要特標出來做一種主義呢?因為當時軍國主義,已日漸發達;多數人以為國際上道德和個人道德不同,覺得為國家利益起見,無論出什麼惡辣手段都可以。墨子根本反對此說。

尋墨子足跡,明“兼愛”之內涵

反對戰爭的議論,春秋末年已經萌芽。宋向戎倡晉楚弭兵,就是一種趨時之論。但這是政治家的策略,彼此並無誠意,正與前俄皇亞力山大提倡海牙平和會相同,在思想界可謂毫無勢力。孟子的“《春秋》無義戰”,算是有力的學說,可惜措詞太隱約了。認真標立宗旨,大聲疾呼,墨子算是頭一個。後來尹文、宋鈃,都是受墨子學說的影響,繼續鼓吹。但墨子還有格外切實可行的地方,和普通之“寢兵說”不同。墨子所“非”的,是“攻”,不是“戰”。質言之,侵略主義,極端反對;自衛主義,卻認為必要。墨子門下,人人研究兵法。本書《備城門》以下十一篇所講都是。墨子聽見有某國要攻人的國,就跑去勸止他。若勸他不聽,他便帶起一群門生去替那被攻的國辦防守。有這一著,然後非攻主義總能貫徹。墨子所以異於空談弭兵者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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