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之禍:唐朝滅亡前兩年,朱溫為何將一群大臣投進了黃河?

九曲黃河萬里沙,“十試不第”的晚唐詩人羅隱

,正面朝大河慨嘆:

莫把阿膠向此傾,此中天意固難明。

解通銀漢應須曲,才出崑崙便不清。

高祖誓功衣帶小,仙人佔鬥客槎輕。

三千年後知誰在?何必勞君報太平!

這首《黃河》,一說是寫於天祐二年(905年),白馬之禍發生後。

白馬之禍:唐朝滅亡前兩年,朱溫為何將一群大臣投進了黃河?

▲黃河壺口瀑布 圖源/攝圖網

在白馬之禍中,三十餘位朝中大臣,被權臣朱溫處死於黃河邊的白馬驛,之後投屍於河。此舉意在使這些自詡為清流的士大夫沉入河中,永為濁流,是權奸對朝臣的褻瀆。

羅隱並非清流,他出身寒門,考個進士考了大半輩子,在腐敗朝政的打擊下屢屢落榜,懷才不遇。他鄙夷那些自命清高的士大夫,甚至豪言:“我腳夾筆可以敵得數輩。”但當朱溫暴露篡唐的野心,忠於大唐的羅隱對濁浪滔天的時代發出了憤懣的質問,抨擊朱溫一黨殘害朝臣的悖逆之罪。

古人認為,黃河五百年一清,河清是天下太平的徵兆。人生須臾,天地無窮,三千年後,清流、濁流都已作古,只有詩人的憤意難平,將長留在世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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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之禍的起因,是朝廷的一次人事安排。

天祐二年(905年)三月,主管禮儀的太常卿之位空缺。獨攬大權的朱溫,向宰相裴樞提出由自己的心腹出任這一職位。裴樞很不給面子,拒絕了朱溫的提議。按照慣例,太常卿理應由清流士大夫擔任,而朱溫的部下不是五大三粗的軍人,就是科舉落第的野路子,顯然與所謂的“清流”相去甚遠。

裴樞的堅決態度,挑動了朱溫敏感的神經。直到此時,竟然還有人敢反對朱溫,這件事讓他對朝臣起了殺心。

朱溫對文人恨之入骨,還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

黃巢起義中,作為黃巢大將的朱溫先是背叛起義軍,轉身投靠朝廷,被賜名“朱全忠”,成為割據一方的藩鎮。之後,他野心勃勃,西進關中,與另一個藩鎮李茂貞對皇帝展開爭奪。到了白馬之禍的前一年,朱溫已控扼朝廷。他殺盡宦官,處死宰相崔胤,挾天子以令諸侯,逼迫唐昭宗遷都洛陽。遷都當年,朱溫就派人刺殺昭宗,改立年少的太子

李柷為傀儡皇帝,是為唐朝末代皇帝昭宣帝

白馬之禍:唐朝滅亡前兩年,朱溫為何將一群大臣投進了黃河?

▲唐昭宗畫像

全天下都知道,朱溫這是要篡位了。

白馬之禍前夕,朱溫已在宮中大開殺戒,他假借春社日置辦酒宴,命已故唐昭宗的九個年齡稍大的皇子前來赴宴,將他們灌得酩酊大醉後,一個個縊殺,拋屍於九曲池中。這九個皇子,年齡最小的不過10歲左右,至此唐王室已極為衰微。

在對宗室進行大清洗後,以裴樞為首的清流士大夫成為朱溫篡位的另一大阻礙。

李敖曾在《蝙蝠與清流》一文中如此評價中國古代的所謂清流:“清流人物立身方正,絕不打圓場;他們出淤泥而不染,絕不和稀泥……他們可能站錯了一邊,但是絕不站中間。”裴樞正是這樣一個清流人物。這些清流士大夫忠於唐室,大唐都快完蛋了還敢和朱溫死磕,始終學不會彎腰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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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唐末亂世,很多士大夫的政治立場早已發生嬗變,紛紛投靠實力強大的藩鎮以求飛黃騰達。白馬之禍被一些史學家認為,是

投靠藩鎮的幕僚,針對“清流”朝臣的一次報復行為

晚唐時,科舉考試已被朝中權貴所把持,違背了科舉的初衷。落榜士子怨恨這些權貴,埋怨大環境不好。

越來越多的寒門學子屢試不第,不得不另謀出路。隨著中央日衰、藩鎮日盛,科場失意的文人轉投各鎮幕府,成為藩鎮的謀士,如朱溫的親信敬翔李振等,都是放棄向體制內發展,通過向幕府投簡歷,才走上人生巔峰。

晚明大儒王夫之總結晚唐幕僚投靠藩鎮的心理時,認為他們“足不涉天子之都,目不睹朝廷之法,知我用我,生死以之,而遑問忠孝哉?”

為朱溫策劃白馬之禍的謀士,無一不是在科場上吃過虧的文人。白馬之禍中遇害的大臣中,以崔、裴、盧三姓最多,這三大族常年干涉科場選舉,為李振等朱溫幕僚所記恨。

李振是朱溫手下的二號軍師,地位僅次於敬翔。李振年輕時也是個有抱負的青年,考了N次進士,愣是沒考上,心中憤憤不平。跟著朱溫混出名堂後,李振對朝中大臣展開了報復,每次隨朱溫入洛陽,一定有人會被貶謫,朝臣敢怒不敢言,私底下罵他為“鴟梟”(貓頭鷹)。正是李振提出“衣冠浮薄之徒皆朝廷難制者”,極力鼓動朱溫大殺朝臣。

朱溫的另一謀士張策,人生經歷更是奇葩。他出身書香門第,自幼喜好佛學,便出家為僧。可年輕人難以忍受青燈古佛的修行,張策還是動了凡心,還俗去考進士。主考官趙崇聽說過張策,就說,你一個衣冠子弟,無故出家,現在不能參禪訪道,還前來求取功名,如此行為,豈能掩人耳目,你來考十次,我就罷斥十次。張策沒法子,考不了進士,改天去考制科,沒想到主考官還是趙崇,又是劈頭蓋臉一頓奚落。

張策落榜就夠慘了,還因此名譽掃地,不得已投入朱溫帳下。他一直記著這個仇,後來在白馬之禍中成為朱溫的幫兇,趁機將趙崇殺害。

另一個參與白馬之禍謀劃的謀士蘇楷,也是個早已對唐朝心懷不滿的憤青。唐昭宗在位時,蘇楷應試,但那次考試舞弊嚴重,皇帝特命素有清流之名的大臣陸扆[yǐ]主持複試。陸扆認為蘇楷文筆太差,還是將他黜落。蘇楷因此懷恨在心,後來昭宗為朱溫所弒,朝中要議論諡號,蘇楷給的建議全是惡諡,恨不得把昭宗名聲搞臭。當年主持複試的陸扆雖為人平和,也因這一段恩怨慘死於白馬之禍。

晚唐詩人杜荀鶴,早年在詩中同情民間疾苦,自稱“直應吾道在,未覺國風衰”,堪稱社會的良心,後來也成了朱溫的親信,靠著他的權勢取得夢寐以求的功名。杜荀鶴投身梁王府後,竭盡所能地諂媚朱溫,最有名的就是寫了那首《無雲雨詩》

同是乾坤事不同,雨絲飛灑日輪中。

若教陰顯都相似,爭表梁王造化工。

史載,杜荀鶴對當年害自己屢試不第的清流士大夫心懷不滿,倚仗朱溫的權勢,

“日屈指怒數,將謀盡殺之”。有學者推測,他可能也是白馬之禍的謀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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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溫本人對士大夫也極為鄙視,充滿了反智主義。

當時,有一個叫崔禹昌的讀書人考中進士,前去拜見朱溫。崔禹昌百般巴結,馬屁拍得極好,朱溫聽著高興,每次設宴都會召見他。有一次,兩人閒聊,朱溫聽說小崔家在汴州有莊園,就問他莊裡有沒有牛。崔禹昌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識得牛。”

“不識得”在當時有“無”的意思,崔禹昌的意思是“沒牛”。朱溫書讀得不多,脾氣卻不小,會錯了意,以為崔禹昌是存心拿自己開涮。哪有人沒見過牛的,分明是嘲笑我朱溫是村夫,才識得牛,他崔禹昌是文人,就不識得。

朱溫怒斥崔禹昌為人輕薄,差點兒就要將他處死。

還有一次,朱溫與其幕僚在一棵柳樹下乘涼,突然起身指著身旁的柳樹說:“這是上好的柳木,正好可以做車轅子。”

一群文人聽著這句不著邊際的話,一拍腦袋,趕緊討好朱溫,說:“是適合做車轅子。”

朱溫卻臉色一沉,罵道:“你們書生專愛順口糊弄人!做車轅須用夾榆木,柳木豈可為之?”之後,下令將這些隨聲附和的書生全部當場處死。

據宋人所編《唐詩紀事》記載,朱溫之所以對文人火氣這麼大,是因為詩人殷文圭對自己的背叛。

殷文圭與杜荀鶴等人是好友,未及第時也是朱溫的賓客。後來,殷文圭靠朱溫表薦考中了進士,對朝廷感恩戴德,還寫詩稱頌主考官:“闢開公道選時英,神鏡高懸鑑百靈。”卻不願再與朱溫同流合汙,每次路過樑王的地盤,不前去拜謝,反而快馬加鞭地離開。

朱溫得知此事後,大罵殷文圭負心,認為文人毫無信義,“每以文圭為證,白馬之禍,蓋自此也”

弔詭的是,在關於白馬之禍的早先記載,如《舊唐書》中,朱溫不是主謀,而是被描寫為主持正義的一方,並且否認誅殺朝臣的做法,似乎全然未參與白馬之禍(“全忠聞之,不善也”)。主張殺害清流士大夫的倒是成了

柳璨[càn]、蔣玄暉等朝中大臣。

《舊唐書》載,宰相柳璨出身河東柳氏,與裴樞等同朝為官,卻不為清流所容,於是為虎作倀,向朱溫出了個主意,說他夜觀天象,將有災禍,必須以刑殺應對此劫,因此釀成了殺害朝臣的白馬之禍。白馬之禍後,柳璨又成了朱溫篡唐的絆腳石,最終被處死。他臨刑前大喊:“負國賊柳璨,死宜矣!”

柳璨主謀論,被一些學者認為是後梁建立後,史官為朱溫推脫責任的春秋之筆。呂思勉先生就說,此乃“蒙謗於天下後世矣”。五代編撰唐史時採用了這一記載,直到宋代,才指出白馬之禍的主謀是朱溫。

朱溫,無疑是這次行動真正的幕後黑手。他的手下謀士則是幫兇,正因為他們多為昔日科場失意的文人,才有意無意地擴大了清洗朝臣的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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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溫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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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祐二年(905年)五月,愁雲籠罩洛陽,李振等人為朱溫制訂的屠殺計劃就此展開。

朱溫先是矯詔,通過幾道詔書,將裴樞、獨孤損、崔遠、趙崇、陸扆等數十名清流大臣貶出京城,貶所遠至至瓊州(今海南海口)、白州(今廣西玉林)。朝中不願親近朱溫的重臣,無論是名門望族,還是科舉進士,全部遭到貶黜,並被誣衊為浮薄之士,朝中大臣多受牽連,朝堂為之一空。其實,他們只有一個“罪名”,就是阻礙朱溫篡位大事。

到了六月,被貶朝中重臣已有30餘位,他們還未離京,朱溫再次以皇帝名義下詔,命30餘人全部就地自盡。這還不足以讓他安心,心急的朱溫一不做二不休,沒等到詔書下達,已經將裴樞等被貶朝官30多人集中於滑州(今河南滑縣)的白馬驛。等待他們的,是朱溫安排好的劊子手。

一夜之間,三十餘名手無寸鐵的朝臣,全部被朱溫下令殺害。主持這次屠殺行動的李振,建議朱溫將他們的屍體投入黃河:

“此輩謂清流,宜投於黃河,永為濁流。”

朱溫聽從其建議,將三十多具屍體投入河中。清流沒入黃河,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白馬之禍後,被清算的大臣不計其數,僥倖存活的朝臣也再不敢入朝,為了躲避朱溫四散奔逃(“時士大夫避亂,多不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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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振等謀士的策劃下,朱溫派兵誅殺朝臣(紀錄片截圖)

白馬之禍是一次政治事件,也是一場文化災難。在強權的威懾下,仍有一些清流士大夫願與社稷共存亡,敢與氣焰熏天的權臣叫板。朱溫砍掉他們的腦袋,也折斷了帝國最後的脊樑,當他再也聽不到反對的聲音,殘破不堪的王朝離覆滅也就不遠了。

隨著清流士大夫逝去,唐朝的忠節觀念也徹底淹沒在時代的浪潮中。擇主更能保富貴,這種思想在五代文人中大行其道,他們大多缺乏一種精神,缺乏承擔文化與道德責任的理想。多年後,後唐李存勖率軍攻入後梁都城,當初白馬之禍的謀主李振,早已做好“將朝新君”的準備。對他而言,王朝興替,不過就是換個老闆罷了。

還是有人在為這個享國近三百年的王朝悲嘆,守護大唐最後的榮耀。

第二年,白馬之禍的消息傳到了宜春仰山(在今江西宜春),在此隱居的詩人鄭谷已年近花甲,聞此噩耗,心中悲愴。他感慨身在朝中的昔日故人多已遇害,尚在人世的屈指可數,唐王朝也即將走向末路:

搢紳奔避復淪亡,消息春來到水鄉。

屈指故人能幾許,月明花好更悲涼。

在白馬之禍前已遭貶謫的韓偓[wò],在這一年寫下了多首詩,他悲昭宗遇弒,也傷唐朝將亡。

韓偓本來也是朝中清流,在朱溫進京挾持昭宗時就敢與之抬槓,因此被貶,卻也躲過了這場劫難。朱溫弒君、大殺朝臣,但為了收買人心,還是向被貶外地的韓偓發出了復官的邀請。韓偓知道,唐朝早已名存實亡,在詩中表明拒絕朱梁政權的立場:“若為將朽質,猶擬杖於朝。”我一個半截入土的老人,怎麼好意思再入朝呢?

“宦途巇[xī]嶮[xiǎn]終難測,穩泊漁舟隱姓名。”韓偓晚年入閩歸隱,不問世事。他的心,和唐朝一同死了。

考了N次科舉的失意書生羅隱,在《黃河》一詩中慷慨悲歌,也曾自我排遣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可在唐亡後,他仍積極勸說地方藩鎮起兵討伐朱溫。那些死於白馬之禍的所謂清流,也許不曾賞識過羅隱的才學,但在羅隱身上,卻映照出了與他們相似的影子。

白馬之禍兩年後,朱溫通往皇帝寶座的道路已無阻礙,他正式廢唐稱帝。早已奄奄一息的大唐王朝,隕落在歷史的塵埃中。

白馬之禍:唐朝滅亡前兩年,朱溫為何將一群大臣投進了黃河?

▲黃河落日 圖源/攝圖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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