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弒父”是一道必過的坎

“弒父”是一道必過的坎

|東亞文化的現代化思考/每週三更新/博芒特(撰文)|

2、啊,我的父

李約瑟被那套"制度"選中,成為了聚光燈下的小丑。"制度"需要一個混淆視聽的靶子,需要一塊遮羞布。很可惜,一個本來嚴肅而沉重的問題,被李約瑟橫插一槓,浪費了半個世紀。同時,一個本來沉重嚴肅,甚至有些傷痛的話題,就這樣被消解了。這只是現象,也絕非偶然。因為這種反思,本來就是為了革這個"制度"的命,它自然也要抵抗。

許多人一看到"制度"兩個詞,就會產生一些聯想。不,你錯了,你把問題想小了。我們這裡說的"制度"比你想到的那個龐大而古老得多,也更有威權——沒錯,那就是父權

一說到父權,第一個進入我們腦海的詞彙就是"俄狄浦斯情結"。弗洛伊德的學說從無數精神病的個案裡找出來一個共同的病原,那就是他們在潛意識裡遏制著的一個心理情結。這個情結的內容是"戀母仇父",因此他用希臘神話中"殺父娶母"的主角俄狄浦斯(Oedipus)的名字來給這個現象取名。這個情結怎麼會發生呢?弗洛伊德說了這樣一個故事:

“弒父”是一道必過的坎

當我們人類的始祖還是和猩猩差不多的時候,他們生活在如達爾文描述過的原始環境中。每個原始社群都有一個強有力的男子統治著,他獨佔一群女性,沒有別的男子可以來染指,他不容許任何競爭者在他支配下的社群裡生存——這種現象直到現在依然存在在很多非洲原始部落和我國邊遠的少數民族群落中。可是他的女人,是一定會給他生下孩子的,而孩子裡也必然是會有男孩的。這些男孩一天天長大,在力量上可以和父親匹敵,於是成為了父親控制資源的競爭者。當父親的不能容忍自己的競爭者在自己的禁地裡和自己爭奪資源——哪怕是他親生的孩子,於是他便要放逐這些男孩子。這些男孩從溫暖的女性懷抱被趕到了舉目荒涼的荒野必須自力更生,他們的心裡永遠掛記著她們的母親,怨恨獨佔他們所愛的母親的父親。於是孩子們或單獨或成群地回到他們原來的社群,殺掉自己的父親。當他們這樣痛快地洩憤時,把父親只看做一個壓迫他們的人。可是一旦把父親殺了,冷靜下來,想起了幼年時候父親給他們的保護和恩惠。從小養成對父親敬畏的心理使他們感到了害怕和後悔,孩子們覺得自己犯了彌天大禍,他們懊悔了,於是大家相約把一種動物來表象他們的父親,尊重和崇拜它,要求它的保護,禁忌殺害這動物,除了在特別的儀式中。這就是初民社會中常見的圖騰。他們又相約把父親遺留下的一輩老小婦女全部是做禁臠,不準和她們發生性行為或是結婚,這是族外婚的起源。

這件事雖然發生在非常遙遠的太古時代,但是人類繁衍的歷程中,這一幕戲劇的內核始終沒有改變。隨著一代代人的重演,這便演變成了人類社會的規律。戀母仇父的情結還是存在,只是被社會規範所壓制,沒入了潛意識中成了俄狄浦斯情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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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弗洛伊德的學說如今大多數已經被證偽,但是我們如果只是把這則寓言看作一種啟發,那麼他依然能夠給我們一些提醒——社會的基本單元,家庭,至少包含了一種基本的矛盾,這矛盾就存在於親子之間,父子衝突可能顛覆家庭這個社會組織,社會為了維持穩定,就必須把孩子的戀母仇父心理壓制下去,使這個破裂的可能性不至於演變成現實。

費孝通對弗洛伊德的理論進行了一種批判,他認為,現如今的家庭形制,是人類千萬年摸索而來,家庭的結構本身也在不斷地演化。但所有的演化,最終都為了解決兩個問題——孩子的撫育問題,和社會的穩定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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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孝通

孩子的撫育問題可以這樣理解,人類是有社會屬性的,不能像一些動物一樣僅僅憑藉生理屬性就結合組織成一個生活集團。社會規則和人性並不是時常相吻合的,更多的時候,社會規則的作用恰恰是為了限制人性,以至於我們不能任性妄動——如果我們人類的生物機能的流露全部合於社會生活,則我們儘可讓生物規律去支配,不必再立下人為的規則,用社會力量來維持集體生活了。正因為人生下來並不是一個完全適合集體生活的動物,所以我們的集體生活不能全由本能來完成,而必須求之於習慣。社會習慣的養成是撫育作用的主要事務。我們要把一個生物的人轉變成為一個社會的分子,這個轉變的初步工作就在家庭裡。【2】

這個撫育的過程,就是一個專制主導的過程。費孝通說"一個孩子一小時裡所受到的干涉,一定會超過成年人一年中所受社會指摘的次數。在最專制的君王手下做老百姓,也不會比一個孩子在最疼他的父母手下過日子更難過。"在一個撫育是父母責任的社會中,父母就得代表社會來征服孩子不合於社會的本性,因之生物和社會的衝突一化而為施教者和被教者之間的衝突,再化為親子間的衝突。

當我們突然採訪身邊隨意一個受過教育的中國人,中國為什麼沒能及時完成近代化,或多或少,他都會總結以下幾個原因——農耕社會的侷限、科舉制度、中央集權、外族入侵。但這些都是一些現象罷了,我們把這些現象簡單地進行梳理——農耕社會的侷限是什麼?單純追求穩定溫飽,厭惡不確定性,厭惡新事物——管制。科舉制度的問題是什麼?鉗制思想——管制。中央集權的侷限在哪裡?厭惡商業,嚴格的人身控制——管制。不難發現,這些問題背後,都是同一個目標——對人的管制

。什麼東西自古以來,就是對人的管制的象徵?毫無疑問,那就是父權。這個制度就好像我們還是嬰兒時候的父親一樣無處不在無事不管,而他對待每一個身處這套制度下的人的態度也好比對待一個嬰兒——你按照的我的意志生存,我保障你的一切。

在父權體系之下,只有唯二的兩種途徑獲取權力——認可他的權威,將自己置於次等地位,這類似自我閹割。或者通過與之競爭,用比他更強的力量佔領他支配的地位——你所獲得的的權力依然來自於這套制度。

"社會既把父親拉入了親密的家庭中,又要他和子女維持相當的距離,顯然是社會結構中的一個矛盾設施。親密生活既不易決然加以隔離,於是社會不能不在另一端加重壓力,使做父親的不能不勉為其難,執行他的社會任務。在這方面,我們可以見到在父權社會里,父親對於孩子的行為常常要負擔道德上和法律上的連坐責任。"【3】

為什麼我們說弗洛伊德的看法是片面的,是不正確的,因為他只看到了矛盾的現象,卻沒能分析出矛盾的本質。家庭矛盾的根源,更多的來自於父親的社會屬性所承擔的職責——他是父權體系中最基層的守門人,在這個制度體系下,在"父親"這個角色之上,真正恐怖的是政權和皇權,他們的容錯空間,是非常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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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

和我們不同的是,希臘、羅馬作為海洋文明,他們並不單純的依賴土地,父權體系固然一樣也會產生,矛盾一樣存在,但是彼此間的距離可以客觀上地無限放大,針對矛盾,除了適應之外,可以有更多的機會去逃離。相比之下,中國因為農耕文明,人被牢牢束縛在土地之上,與父權的矛盾只能被迫接受和適應。

父權體制進化到最高層,就是一整套中央集權的行政機器。這套體制厭惡商業,厭惡創新,厭惡所有不確定性。他把整個體制內的所有個體都加上一個極其沉重的內向壓力,如果你不服從,就會被整個社會排擠。顯然就中國客觀條件來說,個體不被社會所接受,那麼也就無處可去,只能自生自滅。這裡我們不妨通過一個例外來反向觀察,那就是我們常常拿來作為中國商品經濟萌芽的宋朝海上絲綢之路。為什麼說宋朝重商商品經濟迅速發展?事實是宋朝失去了一半以上的重要糧食產區,作為人生束縛的生產物資的土地嚴重缺乏,如果不發展商業,整個體系就要崩潰。可見,除非到了這樣一個極端的狀況,不然,父權體制是本能地厭惡流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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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絲綢之路

更有意思的是,西方的發展軌跡更具象地向我們展示了父權體系的崩潰對於科學和近代化有著多麼重要的意義——西方的近代化進程和科學的濫觴始於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這兩者都直接指向一個東西——天主教會。而天主教會本身就以父為名——神父們(father)。在文藝復興之前,神父們無法像中國的體制那樣壟斷土地,但是他們壟斷了受教育的權利,壟斷了讀和寫的技能。文藝復興正是通過打破這種壟斷,使得整個教會體系分崩瓦解,父權便不再能夠成為束縛歐洲人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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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河護衛隊2裡的爸爸

"弒父"可以說是所有文學和藝術的為數不多的母題之一。西方人普遍認識到,不經歷心理上的"弒父",一個男孩便無法成為男人。無數文學影視作品對這個母題進行了解構和演繹。可惜,自古到今,中國沒有一天不存在一個慈父,一個爸爸,一個偉大的人,一個救世主。而只要這個圖騰還存在一天,我們就一天不會真正地進入現代。

【1】 費孝通,《生育制度》(商務印書館),第八章,弗洛伊德的寓言,P238。

【2】 費孝通,《生育制度》(商務印書館),第八章,社會和個人。

【3】 費孝通,《生育制度》(商務印書館),第八章,嚴父和慈母。

作者博芒特,古早《日本近代史》系列和《教科書批判》系列的作者,炸號重生。博芒特,一個Ph.D.,一個不可知論者,一個想要意識到觀察者可能到來卻發現時間來不及的塌縮態Alien,塌縮之後質量非常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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