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力:我的大学同学海子


徐家力:我的大学同学海子

编者按:本文由海子的北大同窗徐家力作于2019年。海子是我国上世纪最具代表性的抒情诗人之一,其诗歌充满了神启式的灵悟意味,笔下的事物放射着不同凡响的灵性之光。徐家力是著名法学学者、律师,我国第一位知识产权法学博士后,北京市隆安律师事务所创始合伙人,中国政法大学、北京科技大学、兰州大学等高校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于1979年至1983年在北京大学法律系与海子同窗四年,1983年到中国政法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期间,适逢海子在中国政法大学教授哲学。

徐家力:我的大学同学海子

站立者右边第三人为海子,第七人为作者,1979年摄于北大校园

今年是我们入北京大学四十年,在纪念我们入学四十年的时候,又再次想起了海子。海子走了三十年了,时间飞逝,对他的记忆就像他的瘦小身躯一样越来越微弱。

海子现在也算一个名人了,前几天北大法律系的一位同学去安徽出差顺便看望了海子的父母,她回来跟我说海子的家乡县里出了二个名人:一个是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的CDX,另外一个就是海子了。

但坦率的说,在当下时代海子比CDX有名多了,尤其是在青年人的世界里,海子太有名了,他就是诗圣,他就是大师。我见过太多的人一提起海子就马上肃然起敬,我也见过对海子的诗如数家珍、崇拜得五体投地的人。在有的场合,在海子粉丝面前提起我是他的同学,顿时我也被高看了几眼。

听说他的家乡要建海子纪念公园,各种关于海子的活动层出不穷,各种出版物花样翻新,我也读过很多关于海子的书籍和文章,我认为很多内容都是强拉硬扯,甚至是编造的,作为海子的大学同学我一直想写点东西纪念他,也想告诉大家真实的海子是什么样,他在我们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海子大名查海生,安徽人,十五岁时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我十九岁时也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我们同一年,那一年是一九七九年。一九八三年,查海生十九岁从北大法律系毕业被分配到中国政法大学当老师。同年,我二十三岁考入中国政法大学读硕士研究生。

徐家力:我的大学同学海子

北大四年,法大三年,共七年时间,查海生从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我从十九岁到二十六岁,他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号离开人世,我们相识九年半,在海子这九年半的人生最后岁月里,有七年时间我们生活学习在一起,不能说每日形影不离,但作为同学和同事,朝夕相处的日子太多了,互相谈心的次数也太多了,彼此了解的程度也是很深的。

我们当年北大法律系同学们一入学,老师介绍同学们的情况时就说明,七九级同学们的构成是最复杂的,在七九级以前的七七级和七八级学生基本上都是文革前的老三届毕业生,年龄偏大,而七九级这届不仅有年龄大的,也有年龄小的,从这一年开始有了高中应届毕业生,也就十几岁考入了大学。

所以说七九级学生是年龄相差最大的一届学生,最大与最小的年龄有十几岁之差,查海生就是我们年级一百八十九人当中年龄最小的同学。当老师介绍每位同学时都要站起来给大家露个脸,当介绍到海子时,我们大家都记住了关于他的二件事:一是最小的同学只有十五岁,二是他的名字叫查海生。

当时我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对他的印象直到今天都记得十分清楚: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孩子(海子),个头很小,明显是在发育期,还在长身体,说话时脸就红,眼睛很大,但是羞答答的感觉,见人很胆怯,很敏感,总是对人报以微笑。

我们住在北大三十八楼,这个楼住过著名的薄同学和现任北大党委书记朱善璐同学,我们住五层,我住在五三一,他住在五一九,就隔几个门而已,他们宿舍的几位同学分别是:罗建平,冯金山,程海涛,项为理,韩沐新,杨学成,查海生。

因为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从见面那天开始,我们自觉都跟他很熟,原因是他太小了,无论是年龄还是个头,没人把他当成同学,都把他当成孩子,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我每次见他都用手摸摸他的脑袋,他总是躲来躲去,他越是不让摸我就越摸,有时他还会生气,我就说摸摸怎么了?小朋友,一来二去,我每次见他都叫他小朋友,他也不反对,这个称呼我一直叫到我从法大毕业离开他后被分配到最高检察院工作。

小朋友,这个称呼只是我对海子的个人叫法,它只属于我们俩之间的我对他的称呼,他也从来没有反对过,我从来没有叫他过大名,特别在私下的时候,只有我们俩人的时候,我一直叫他小朋友。

关于海子这个名称是后来这几年才叫起来的,他在大学期间从来没听到谁叫他海子,都叫他查海生,至于学们私下叫他什么那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情了,在同学眼里,他就是还没有长大成人的查海生,那个小孩,小查,所以后来他用海子这个笔名一是跟他大名叫查海生有关;二是他在同学当中被当作孩子有关。

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写诗,但大家都没当回事,尤其没把他当回事,北大写诗的人多了,谁把他们当回事?况且小查还是小孩。我记得临近毕业的时候,小查还把他写的诗自己油印成诗集送给大家看,我印象当中好像没人认真看过,都觉得是小孩在玩耍,甚至有的同学看完诗后问他:春暖花开,怎么会面朝大海呢?这不合逻辑呀,这不是瞎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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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他在当时的北大法律系七九级同学面前就是一个小孩,谁也没把他当作成人,没人把他当成什么诗人,更没想到他会成为今天这么伟大的诗人。

当年的北大,精英荟萃,大腕云集,很多同学都是本地的状元,十五岁的查海生显得太渺小了,谁会注意到他呢?我对他的另一个印象是:他不喜欢法学,也不喜欢学法律,他报考的也不是北大法律系,而是报的别的系,因为法律系扩大招生才把他招进来学法学,这种情况在当时的法律系很普遍。

在我们之前的七七级和七八级每年只招一个班学生,一年几十个学生,是全校最小的系,从我们年级开始一下子就招了四个班,一百八十多学生,法律系成为全校最大的系,所以很多人并没有报法律系这个志愿但因为法律系扩招就被招到法律系来了,查海生就是其中一个。正因为如此,他对学习法学没兴趣,对哲学等学科很有兴趣,课余看的书很多,很杂,但法学的书不多。

我记得有一两门法学专业课他考试不及格,后来还参加过补考。我多次在北大图书馆看到他借一大堆书刊,在一个角落里目无旁人的在看,我有时路过时也顺手翻翻他看的书,基本上没有法学的。有时他也在纸上写什么,我想看看他不让,越是不让看就越想看,有时想动手抢他的东西看看,他就会很急的样子,满脸通红,就是不让你看,这时候我也就作罢,不看了。

现在想起来他那是在写诗,内心表白,他不让我们看,一是他怕我们看不懂,二是他怕我们嘲讽他。

我觉得他在北大一直生活在巨大的力量包围之中,因为年龄太小,跟那些老大哥老大姐比起来显得太幼稚和无知了,像现任国务院总理、七七级的李同学等都曾跟我们一起上过课。

我当时也是这种感受,他们年龄大的同学在社会上已经混了多年,具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和人生经验,而我们是应届高中毕业生,从校门到校门,无任何社会经验,被人家瞧不起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虽说比查海生大几岁但也是应届高中毕业生,跟查海生一样,身同感受,总觉得很压抑,抬不起头来,觉得跟人家比,我们真是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行,自卑感很强,如果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轻度抑郁症的表现,这一点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海子会走向不归路,其实我非常理解他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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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北大的时候我也有过轻生的念头,那是在北大刚入学不久,赶上十一放假,很多同学回家过节,那时侯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回家,我就在北大校园里呆着,刚来北大,谁也不认识,同学也不熟,远离家乡和家庭没有熟人,很孤独,又见了那么多的状元,真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很无助,很无聊。

有时候坐在未名湖边的石头上胡思乱想,真想一头扎下去也就解脱了苦恼了,这个想法当时很真实也很危险,就连我这么一个俗人当时都有这种想法,况且海子这么敏感的人,所以后来海子选择了一条别人不理解但很真实的路我是很理解的。

快毕业的时候,查海生长个了,比上大学那年长高了不少,像一个成人了,还长出了胡须,我还叫他小朋友,但他已经不让人们摸他的脑袋了,还因为他长高了以后再摸脑袋也不太容易了。

一九八三年,我考上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院,查海生也分配到法大工作,我记不清他被分配在什么单位,只记得跟校报有关,他总在校报上写文章,开始用海子的笔名,他也约我写过文章发表在校报上。

从北大来法大是一批同学但二种身份:有人是本科毕业后来工作的,有人是来上研究生的,查海生是前一种,我是后一种,因为都是同学,来法大后见面很频繁,再加上经济条件改善不少,一起吃喝的事多了起来,这时我感到小朋友长大了,不仅长出了胡须还留起了胡子,我也不敢像以前那样把他当小孩看待了,更何况他的身份是老师,而我是学生。

从法大开始他写诗更加疯狂了,好像没人管他了,也没有作业了,他放松了很多,我曾经去过他在法大昌平校区的宿舍多次,发现很多诗稿,甚至是写在卫生纸上的诗。

但我也同时发现:他在昌平那个山沟里太孤独了,如果说他在北大时孤独是精神上的孤独,因为没人把他当回事,没人能够理解他,那么他在法大的孤独即是精神上的孤独也是空间上的孤独,因为在那么一个荒郊野外,在那么一个狭小的空间,一般人都会感觉到孤独很压抑,何况异常敏感的海子。

当时的法大刚由北京政法学院改名而来,各种事业百废待兴,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我刚到法大的时候,一位老师曾经跟我说过,法大的文革还没有结束,这话不假,我甚至觉得直到现在,法大在一些人群里文革还在继续,比如前不久一位张姓教授就采取文革手段用大字报攻击我,因为他是在文革中培养出来的,对这种手段很熟悉。海子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来到法大的,而且是被迫住在北京的远郊,这对本来就很内向、不善交际的他来说更增加了孤独感。

他为什么写诗?我认为他是一种表达,如果不写诗,他无法表达他内心的感觉,就算表达了也没人听,写了诗最低限度还可以向自己倾诉,内心独白。他的内心世界是非常丰富的,但现实又是很简陋的,他的想像力非常发达,有一次他问我:你是从东北来的,那里很荒凉吗?能看到老虎吗?可见他非常有想象力,但残酷的现实又无法使他的想像力得以成真,在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下,写诗表达情绪就是很自然的人文表达方式了。

我个人认为无论在北大还是在法大,海子的内心一直是压抑的,他虽然年龄小,不被周围的人重视,甚至是忽视,但他的内心却比一般人更广阔,小小的海子拥有一个巨大的内心,这就会产生纠结,恐怕这是年龄小但又很成熟的一类人的共同问题。加上不善于交际,倾诉和宣泄情绪都有问题,不像我们不高兴可以骂人,甚至打人,我在北大时就没少干这些事,以致于在北大时连入党都没有可能,我还经常跟几个人喝酒喝到不醒人事,而海子没有。

当然,在法大期间,我见到的海子比在北大时成熟了许多,也老炼了很多,有时候还会跟我开起玩笑开,要知道在北大时我总看到他听别人说,很少见到他说什么,就是他说了别人也不会注意,但是在法大不同了,他有了很大的自信。

有一次一起吃饭,他把女朋友带来了,我看那个女孩长得白白净净,也很丰满,我问他从那里找来的?他说家是内蒙的,正在法大上本科,吃饭后他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不错,配你很合适,你要好好把握,他听了很高兴,我也看出来他对那个女孩也很满意,因为吃饭期间言听必从,但后来听说那个内蒙女孩跟海子吹了,又平添了海子很多痛苦……

在法大三年研究生的生活很快就过去了,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最高人民检察院工作,离校前又跟查海生见了一面,他说你们多好,又换地方了,不像我们就在昌平呆下去了,我说你也可以换那,他说那有那么容易,多保持联系,我说你进城时可以去找我,尤其到王府井买书时来找我,我单位就在王府井附近的东华门,因为那个时候海子经常去王府井书店……

我到高检工作后就很忙了,与他的联系就少了,不到三年时间传来了他自己走了的消息,说实话,我虽然感到很悲伤,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我并不感到很意外……

徐家力:我的大学同学海子

海子走了三十年了,每当我们同学聚会都会提起海子,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么一个小家伙会成为诗人,而且还这么有名,作为大学同学,我们怀念他,也引他为骄傲和自豪,我们要好好活着,要像他的诗所憧憬的那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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