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王》:解餓,還要"解饞",這樣的生活才算活著

《棋王》是當代作家阿城的一部短篇小說,於1984年發表於《上海文學》,故事講述了在文革時代,知青"棋呆子"王一生四處尋找對手下棋、拼棋的故事。這篇小說文字質樸簡練,卻有著深邃的內涵和別樣的風格,一經發表,便引起文壇轟動,被譽為新時期"尋根文學"的發韌之作。

當代作家王蒙撰文高度讚賞了這篇小說,指出這是在那個特殊的時代"對人的智慧、注意力、精力和潛力的一種禮讚"。汪曾祺先生也曾說:"讀了阿城的小說,我覺得,這樣的小說我寫不出來。我相信,不但是我,很多人都寫不出來。這樣就增加了一篇新的小說,給小說的這個概念帶進了一點新的東西。否則,多寫一篇,少寫一篇,寫,或不寫,差不多。"

阿城對中國傳統文化非常熟悉,且把自己的這份鍾愛融入作品中,成就了《棋王》在文壇的地位;反過來說,《棋王》亦成就了他,這篇小說是他的處女作,卻足以讓他卓然自成一家,作為經典傳世。

《棋王》篇幅不長,卻情節動人,深入人心。透過表象,細細品味,能看到一個關乎人生存和生活的樸實的哲理:首先,要生存,要先解餓;其次,要生活,還要"解饞",這兩種情況都解決完了,人才算是活著。

《棋王》:解餓,還要

1. 要生存,要先解餓

這篇小說的名字叫《棋王》,顧名思義,是講了一個人在下棋方面所向披靡,戰無不勝。但作者阿城又不僅僅寫了此人的棋術,更是深層次地寫了棋道,更深的層次是聯繫到了人的生存之道,即什麼樣的生活才算活著?

小說主角王一生對兩樣東西特別執著,一是下棋,一是吃。而《棋王》開篇倒是沒有對王一生的下棋著墨過多,反而對王一生的吃相下筆精準。

在人潮洶湧的火車上,知青們都從火車上探身出去說笑哭泣,而與這種熱鬧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個精瘦的學生孤坐著,手攏在袖管兒裡"發呆。初次見面,王一生並沒有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一點都不像"棋王"的傳奇主角,沒有一點高人的氣場。

在認識到這個精瘦的學生就是"棋呆子"王一生之後,"我"和他彼此熟識起來,但作者並沒有讓王一生展現出他在象棋方面如何的身懷絕技,反倒讓他的"吃"先聲奪人,他的吃相給人印象深刻:

"聽見前面大家拿吃時鋁盒的碰撞聲,他常常閉上眼,嘴巴緊緊收著,倒好像有些噁心。拿到飯後,馬上就開始吃,吃得很快,喉節一縮一縮的,臉上繃滿了筋。常常突然停下來,很小心地將嘴邊或下巴上的飯粒兒和湯水油花兒用整個兒食指抹進嘴裡。若飯粒兒落在衣服上,就馬上一按,拈進嘴裡。若一個沒按住,飯粒兒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雙腳不再移動,轉了上身找。這時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後,他把兩隻筷子吮淨,拿水把飯盒衝滿,先將上面一層油花吸淨,然後就帶著安全到達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輕輕地叩茶几。一粒幹縮了的飯粒兒也輕輕地小聲跳著。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將那個飯粒兒放進嘴裡,腮上立刻顯出筋絡。……終於嚼完,和著一大股口水,"咕"地一聲兒嚥下去,喉節慢慢地移下來,眼睛裡有了淚花。他對吃是虔誠的,而且很精細。有時你會可憐那些飯被他吃得一個渣兒都不剩,真有點兒慘無人道。"

"我"有感於王一生的吃相,給他講了兩個故事,傑克·倫敦的《熱愛生命》和巴爾扎克的《邦斯舅舅》。不料,王一生聽完後,直指這兩個故事中本質的不同,前者是說"餓",後者是說"饞",王一生將這兩個字分的特別清楚。那什麼叫"餓",什麼又叫"饞"呢?

"餓"指的是對生存的焦灼;而"饞"指的是解決餓之後那沒有滿足的要求。王一生那狼吞虎嚥的窮酸吃相,就是"餓",而不是"饞"。就像沒有經歷過飢餓的人,簡直無法想象,王一生何以對"吃"如此虔誠和精細?而那是一個因長期困頓而渴望在食物中攫取飽腹感和依靠感的心理寫照,是對食物直接而強烈的本能需求。

《棋王》:解餓,還要

文人雅士寫"吃"的不在少數,但都是注重於"雅"和"精",如阿城這般直接寫"吃"本身的存在意義的倒是屈指可數。阿城寫"吃",更是寫對"吃"的深切的、原始的、基本的的一種生存需求。人生於世,活一日便要覓一日的食物,無論何時,無論何人,誰也無法丟掉這生存之根。有飯吃,才能活,這是生存的底線,不可或缺也不能或缺。

王一生出身貧寒,經常飢一頓飽一頓,他太瞭解"餓"的滋味了,他的家人也太瞭解"餓"的滋味了。比如,王一生特別痴迷於下棋,而且也玩的特別出色。他的老師便推薦他去少年宮象棋組,但他媽媽斷然拒絕,"咱們不去什麼象棋組,要學,就學有用的本事。下棋下得好,還當飯吃了?……專學下棋?這以前都是有錢人乾的!媽以前見過這種人,那都是身份,他們不指著下棋吃飯。"

在王一生的母親看來,"棋"不能當飯吃,無論什麼時候,"先說吃,再說下棋"。但母親最終同意了王一生在不耽誤功課的情況下下棋,因為他們那樣的家庭沒有經濟能力培養孩子看電影、春遊等極度奢侈的興趣。

這是窮人家最樸實的認識,下棋下得好,也不能當飯吃,人要先活下去,才能有"下棋"的愛好,不能捨本逐末了。

生存的前提條件沒有解決之前,奢談其它都是毫無意義的。正所謂"民以食為天",是古今不變的現實和事實,吃,是從古到今的頭等大事。

阿城曾道:"我是非常實際的人、非常入世的人,沒有出世的時候。寫作只是為了抽菸,為了伏天的時候,能讓妻子出去玩一次,讓兒子吃一點涼東西……"他在很多場合都喜歡渲染自身及其作品的世俗性,說其寫作並沒有什麼遠大的意圖。他通過寫王一生的"吃",寫他酣暢淋漓的吃相,表達了其自然樸素的生存之道,即"吃"。

《棋王》:解餓,還要

2. 要生活,還要解"饞"

當火車到站,"我"和王一生分道揚鑣。後來,王一生不遠百里、風塵僕僕來看望"我",大家又一次討論到了"吃",進而延伸到了"饞"。

當"我"抱怨農場"錢是不少,糧也多,沒錯兒,可沒油哇。大鍋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沒什麼玩兒的,沒書,沒電影兒。去哪兒也不容易,老在這個溝兒裡轉,悶得無聊。"王一生則回應說:"你們這些人哪!沒法兒說,想的盡是錦上添花。""人要知足,頓頓飽就是福。"書和電影,在他看來"實在是超出基準線之上的東西",他所求的不過是吃飽而已,"我挺知足,還要什麼呢?"

王一生的吃和"我"與其他人的吃,完全是不同的兩種"吃"。"我"與其他人的"吃"是中外文學作品中的"吃",是風花雪月下的"吃",小說裡最集中的體現在吃蛇肉的事件上。

知青們在燉蛇肉的過程裡,加入了蔥、蒜、姜、鹽,還有醋精、醬油膏等各種調料,這已不單單是為了維持最基本的生存需要,更多的是尋求一種味覺上的滿足感,是對"饞"的慾望的一種滿足。用王一生的話說,知青們不滿足於有飯吃的現狀,他們"只不過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饞。饞是你們這些人的特點。"

作者還從腳卵講述的故事裡,交代了另一種"吃","我家裡常吃海味的,非常講究,據我父親講,我爺爺在時,專僱一個老太婆,整天就是從燕窩裡拔髒東西。""年年中秋節,我父親就約一些名人到家裡來,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詩。"這是精緻的"吃",是高雅的"吃",和王一生的"吃"形成鮮明對比,更是突出了"饞"。

"活下來了,又接著怎麼活呢?"梁漱溟在《人心與人生》一書中說。是啊,"吃"是為了活著,但是活著不能只是為了"吃",就像是小說結尾說的,"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在其中,終於還不太像人。"如果活著只是為了"吃",那人類和一般的動物有什麼不同?在"餓"之外,還有個"饞",衣食滿足之後,人生還有所追求,未必就是不好的。

《棋王》:解餓,還要

就如阿城寫的這篇小說《棋王》,如果說只是寫"吃",未必能成為經典;它之所以能夠流傳後世,是因為它並未囿於衣食,而是有其思想和精神蘊含其中,這才是讓人喜愛、讓人感動的原因。

王一生曾說:"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麼都忘了。待在棋裡舒服。""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棋"。象棋,對於王一生而言,就是精神寄託,就是那個所謂的"饞"。

後來,王一生參加了一場九局連環象棋大戰,轟動一方,這是《棋王》激動人心的最高潮。這次的比賽,無異於沒有硝煙的戰爭,在王一生的腦海中廝殺不斷,慘烈異常,他的"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生命的力量噴薄而出,攝人心魄。

讀者從這裡才看到王一生"棋王"稱號的名不虛傳,看到他沉浸在象棋世界的專注,也從王一生的連勝的結局看到他的滿足和快樂。在那個物質貧瘠的時代,因為有了象棋,才讓他的精神世界如此豐盈,才讓他的內心如此平和。

什麼是"饞"?它就是王一生喜歡的象棋;就是"我"想看的書和電影,想吃的油水;就是腳卵想離開農場,"有個乾淨的地方住";就是畫家想畫畫的愛好和衝動……當人有了解決"饞"的動力,才讓人對生活不那麼絕望。

王一生吃得虔誠,吃得精細,下棋也下得精細。若按照心理學家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來看,他在解決了"吃"的最低層次的生理需要後,再通過"下棋"達到了高層次的"自我實現",即以解決"餓"之後,再解決了"饞"的問題,達到了生存需求與精神需求的完滿統一。

《棋王》:解餓,還要

有"吃"才有生活,可是生活不全是"吃",還該有"饞",有精神寄託,有人生追求,如此,才算是完整的生活,才算圓滿的人生。

"人還要有點東西,才叫活著。"王一生在九局連環象棋大戰結束後,如是說。這大概就是以《棋王》為代表的尋根小說的用意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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