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暴力叙述外衣下的人性意识

余华前期的作品中充斥着血腥、暴力与死亡,这一点与他的童年经验和外国文学的濡染分不开。他始终以冷酷超然的姿态去勾勒扭曲的人性,但如果细细品味,不难发现掩藏在作品背后的对生命和人性的终极关怀,即使是在最残酷的作品中,也有一些光明的小尾巴。他试图从“肮脏的小河中”探寻人性,反思时代与传统。

余华暴力叙述外衣下的人性意识


在80年代涌现的先锋小说家中,余华作为突出的一名大将崭露头角,在他前期的作品中规避了对温暖真情、质朴人性的赞扬,而是以冷漠的叙述口吻对人性中黑暗的一面:自私冷酷、麻木无情、残忍暴戾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展露,给读者带来非凡的审美感受。在他所营造的充满冷酷、怪诞、残忍和血淋淋的真实的文本世界中,以鲜明的个人化的叙事方式,对个体生命的生存状况进行了执著的哲学探究,暴力、残忍、荒诞、死亡一类具有生存本质意味的东西渗入到作品的骨髓。然而,所有的这一切,无不归结到 “人性”这一本源。人性借由暴力的外衣被描绘出来,成了余华作品里不可缺少的一环。

余华暴力叙述外衣下的人性意识


一、余华暴力叙述的缘由

(一)童年经历的桎梏

“童年,就像把整个世界当作一个复印机一样,把这个世界复印到了你的一张白纸上,以后你做的都是一些局部修改了,这儿修修,那儿修修,但它的那个基本的结构就是这样了。”而余华的童年,到处都是五保户和孤寡老人,经历了战争,经历了瘟疫,经历了疾病,经历了饥荒,经历了太多的死亡。

加之父亲是医生,小时候余华对父亲的印象不是温情脉脉的慈父形象,而是从手术室里出来、口罩挂在耳朵上、血迹斑斑的医生父亲。对生命和鲜血的习以为常使余华能够在死亡面前依旧保持着冷漠和超然。余华坦言,他小时候不怕死人,对太平间也没有丝毫的恐惧,小时候到了夏天非常炎热的时候,他就喜欢待在太平间里,那里非常凉快。平常人听来毛骨悚然的事情,在余华口中是那么地轻松自然。而这些不寻常的经历也为余华冷峻理性地解剖人性提供了契机。

(二)特殊时期的武斗和血腥

1978年,余华在牙科医院当牙医,那个时候他们镇上每个单位都要抽调一两人去读那些造反派的审查资料,交代材料前半部分都是政治反动,后半部分无一例外地交代他跟女人们的关系。正是由于接触了很多暴露阴暗面的大字报,还看了大半年色情交代,也让余华更关注社会的一些阴暗方面的东西。

于是在《一九八六年》里,那个文革中受尽了折磨而发疯的历史老师,失踪了十多年后,又一瘸一拐地走进小镇,向自己施行种种惨不忍睹的酷刑,无所不用其极。于是《现实一种》里,四岁的皮皮在父亲殴打母亲的耳濡目染下,对施暴着迷不已。于是在《河边的错误》里原本无辜的许亮在周围人的怀疑与猜忌中自杀身亡。所以说,余华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时代之思。正是这些别样的经历让他自由地审视人性,透露出深刻的人文关怀。

(三)外来文化的浸润

在《温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余华最初的创作启迪来源于川端康成,此后又受卡夫卡和福克纳、博尔赫斯等的影响。川端康成那种始终充满哀伤和低沉的气息,那种对人物极度深刻的剖析和对死亡的极尽描写,无一不让余华深深地着迷。而卡夫卡是余华除了川端康成外认可的作家,从卡夫卡的作品中,他学会了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地去描绘人生所经历的苦难以及如何从苦难中被慢慢磨得没有棱角、接受现实、最后变得冷漠麻木。在初读卡夫卡《乡村医生》的晚上,余华看到他一个前所未有的崭新世界。他开始转变创作观念,学着像卡夫卡那样思考。《现实一种》讲述了一件无意识的起因,引发了连环报复杀人的事件。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在《变形记》里,格里高尔因为变成甲虫失去利用价值而遭到家人的嫌弃,母亲认为他是怪物,父亲用苹果接二连三地轰打他。他死之后,全家人如释重负。亲人间的冷漠和美好人性的消逝如出一辙。

二、余华暴力叙述的体现

(一)施暴者的无意识性展现

在余华的笔下,很多施暴者产生暴力行为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之下。《现实一种》里,一个平常的雨天,四岁的皮皮打算抱起弟弟去外面看一看,然而他感到越来越沉重了,而这沉重来自手中抱着的东西,所以他就松开了手,听到一种沉闷而又清脆的声响。仿佛掉下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物件。继而他感到口渴又去找水喝了。自始自终,皮皮没有觉察到这是一个生命的逝去。《一九八六年》里的曾经的历史老师,在经历了非人的折磨后,变成了疯子,阴差阳错又回到了他的家乡。他成了古代刑法的操纵者,肆无忌惮地自虐,墨刑、劓刑、剕刑、宫刑在他身上一一实行,他从这些刑罚中感受最深的不是痛感,而是把痛苦放大的极致快感。这是失了心智的非常人的无意识的举动。然而,正是这种游离于正常世界之外的无意识状态,才更加唤醒人们的思考。人们会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或实现某种欲望采用非人的手段,这个阶段的人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人类,更像是一种工具,一个符号。

(二)亲情的冷漠化

这一点在《现实一种》里体现得尤为明显。母子、父子、祖孙、夫妻本该是人世间最亲密无间的感情,结果却沦落至自相残杀、连环报复的骇人地步。抛去日常的琐碎的冷漠,这一点似乎可以从“太阳”意象开始说起。《现实一种》里出现了好几次阳光的画面,是一种循环重复的手法。皮皮带堂弟去看太阳,意识到怀里一大块肉的重量,失手把他摔下。祖母看到阳光,意识到了自己发黄的双手,继而开始关心自己日渐腐烂的肠子;皮皮三次向父亲说他冷,父亲都没有理睬,只留心窗外的阳光,不久,皮皮的阴霾就来了——在舔舐弟弟的鲜血时,被自己的亲叔叔一脚踢死。山峰失去儿子后,精神混乱,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又一次出现了灿烂的阳光。阳光一如往日,不同的是阳光下的人们,或腐烂,或萎缩,或死亡…

“人世间最大的痛苦往往不是在夜里,而是在阳光下也令人战栗”。

将现实生活中的骇人场面拼凑在一起组合成了现实的一种生存状态,故事中的几个人表面上相安无事,居住在一起,但其实到了大街上也像互不相识,在丰年的时候可以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一旦到了荒年,便各自踩了对方的身体往上爬,甚至人吃人的现象也司空见惯。

(三)叙述者的冷峻超然

郜元宝曾经评论余华:“余华对苦难情感反应总显得和常人不太一样。该偏心的地方他偏偏漠不关心,该愤慨的地方他偏偏无动于衷还心旌动摇的地方他偏偏平静如水,该掩鼻而过的地方他偏偏饶有兴趣地把玩,该悲悯的地方他又偏偏忍俊不禁,而且把该有的万千愁绪也化作没心没肺的扑哧一笑。”

他似乎永远处于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冷峻的眼光审视着土地上的人们,透彻而又绝情。《现实一种》里他是一家人自相残杀,无人生还的旁观者;《一九八六年》中他是疯子一步步地肢解自己的目击者;《活着》里他是福贵一点点地失去幸福最后只有一头老牛陪伴的见证者;他亦是《河边的错误》里疯子杀人砍头的参观者。余华总是会把植根于人性的恶—那些直露的、隐藏的或是无意识的,摆出来,就像巷子里的牙医一样,把拔出来的牙摆成一排,放在桌子上。让人毛骨悚然,他却平静如水。

三、余华暴力叙述背后的人性思索

(一)原始的人性欲望需要道德的约束

“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现实一种》里四岁的皮皮用手去摸堂弟的脸,感觉那脸像棉花一样松软。禁不住使劲拧了一下,这个时候堂弟不再是堂弟,而是像棉花一类柔软的东西。在捏的过程中,手的触感和心里迅速获得的快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愉悦。我们在生活中见到可爱的孩童,也会禁不住地捏他的小脸蛋儿,只不过我们心中有道德的约束,这种约束对我们的行为施加影响,能控制我们手的轻重。四岁的孩子心里没有道德观念,只是出于人性本能。皮皮说了三次“他冷”都没有得到父亲的回应,告知祖母外面下雨了,得到的也只是一个恶臭而响亮的嗝,而他在堂弟的哭声回应中感知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这种被回应的感觉让他快乐无比。所以,他持续加重对堂弟的虐待,也一次次地享受那爆破似的哭声。待到堂弟不哭了,他就索然无味地走开了。四岁的孩子不断地卡堂弟脖子来满足自己施暴的欲望,山峰在丧子后,对妻子施暴,并且一脚踢死了皮皮。皮皮的父亲山岗用小狗舔舐山峰的脚心,让他狂笑而死。这里映射出人类的原始欲望的实行。弗洛伊德说过:“被压抑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夺窍而出,成为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可见,我们头顶的浩瀚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理性被奉为圭臬,否则,就会陷进欲望的深渊,万劫不复。

(二)因果报应的轮回

山峰本是暴力的受害者,在得知儿子死亡时,不分青红皂白地毒打妻子,并且一脚踢进了皮皮的胯里,摇身一变,成为了暴力的制造者。皮皮无意识地杀死弟弟而被山峰踢死,山岗成了山峰死亡的始作俑者,山岗又被山峰的妻子送去刑场并被无情解剖。施暴者以自己的无人性疯狂地夺去他人的生命,另一方面,作为一种报应,死亡又毫无商量地来到了他们面前。山岗的器官移植只有睾丸和支撑该器官的肾脏移植成功,并且接受移植的病人妻子很快怀孕,并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婴儿,也意味着血腥、暴力因素会通过人类的繁衍生息,以不可抗拒的姿态不断地绵延下去。

(三)人性悬崖的守望

余华一向以冷峻严酷著称,在“肮脏的小河”依然有潺潺的温情的水流注入,作品中始终保留着温情的因素,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也让尸体晒晒太阳。

《一九八六年》里那个丧失了心智、自戕的历史老师,却依然记得家的方向,记得妻子的红色蝴蝶结。《现实一种》里皮皮想让弟弟感受到太阳的温暖,抱他出去,山峰处置皮皮时,山岗站出来维护皮皮,皮皮母亲代替皮皮舔婴儿的血迹,山峰代替妻子受罚,山峰的妻子看到山岗对丈夫做的一切,大声地嚎叫着阻止,体现了温情的一面。另外,《现实一种》里面,大都是以弱胜强,欺凌弱小。四岁的皮皮轻而易举地摔死弟弟,山峰一脚把皮皮踢死,而哥哥山峰用了更狡猾的手段,借助小狗的力量让他狂笑而死。山峰的妻子又借助警察的力量将山岗绳之以法,并且面临被肢解的命运。结尾止笔于警察的制裁,从这个层面上讲,警察代表正义的群体,而山峰是血腥暴力的因子。恶性因子被正义的一方制服,也在一定程度上宣告了正义的胜利。因果报应在不断的轮回。从另一方面来说,施暴者的死亡结局也为漫漫黑夜捅破了一个光明的豁口。

余华这样一位有着丰富的生命体验而又以哲学家和思想家的姿态对生活本身进行深深思考的作家,其作品中的人性关怀是他真正要表达的东西。暴力叙述是其作品的表象,换言之,是一种传达的工具。人,才是他的着力点,人性,才是他深情目光的注视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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