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畫筆記
壓抑中的生命是怎樣的模樣？或許，我們能想到的無非是頹廢不振，似乎從未想過壓抑中的生命是否該有一份獨有的風華。在陳老蓮的這幅《楊升庵簪花圖》中，頭上插花的楊升庵，分明是處在生命極度壓抑之中，而陳老蓮卻展現出來的是一個壓抑中的楊升庵所綻放出來的風華。如同畫中的寒石與老樹一般，因為永恆而生出花草，因為倔強而長出新葉。人生際遇難測，而無論面對何種際遇，我想，我們都應該保持一份生命的風華。
陳洪綬，號老蓮，明代畫家，擅長人物畫。其人物畫在畫史中的成就被世人推崇至同時代仇英、唐寅之上。陳老蓮的繪畫在整個中國繪畫史中具有獨特的存在意義。藉由獨特的線條表現以及特殊意象的呈現方式，賦予了老蓮繪畫一份獨有的高古老拙之境。如他喜歡在畫面中畫老樹，喜歡畫石桌，喜歡畫開裂的瓶瓶罐罐。
讀老蓮的畫，彷彿置身於一個古意荒境的世界，如此的不真實，卻又如此的令人倍感熟悉。我常常會用“古畫中的古畫”來形容陳老蓮的作品，前一個“古畫”是相對於我們今天所處的時間而言的，是線型的維度；後一個“古畫”是相對於繪畫本身而言的，是縱橫的維度。這種荒古的意味，或許只有在龔賢的作品中略有表現。
《楊升庵簪花圖》是一份意味深長的作品。無論觀者的“過分”解讀，還是回到陳老蓮創作此畫時所處的心境來看，這幅作品都是令人動容的。對於當下每個處在壓抑與困頓中的生命而言，《楊升庵簪花圖》具有慰藉心靈的意義。
陳洪綬《楊升庵簪花圖》
一、往事：頭戴簪花的瘋男子
我已經不記得具體是哪年，彼時我還很小，我所在的村子裡經常出現一位奇怪的男人，我們小孩子都視他為瘋子（精神病）。這位瘋子少言寡語，聽到他說話的時候，也是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一些我們根本無法聽懂的話，似乎是在誦經一般。
聽父親說，瘋男人是隔壁村的，因為高考的緣故導致精神失常。他的確看起來很有學問的樣子，身上永遠不缺粉筆。過去很多人家的牆壁上都有一塊“小黑板”，上面自然常年寫刷一些標語。戴花的男人則經常用粉筆在村子裡到處寫字。寫的什麼，我不記得了，大概是唐詩之類的，又或者是毛主席語錄之類的，但是字寫得真的好看。
瘋男人有一個奇特的嗜好，喜歡在頭上戴一朵不知道從哪裡採摘的大花。有時是大白的梔子花，有時是大紅的鳳凰花，有時是大黃的菊花。我似乎從未見過他沒有戴花示人的時候，也許那些看不到他的日子裡，他便是因為沒有戴花而躲起來了吧。作為小孩子的我，總是這麼想。
戴花的瘋男子，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總是笑吟吟的。我從未見過他對任何人苦臉相應。也許是精神失常讓他總是笑吟吟，但是我更願意相信他的笑，是發自內心的一種快樂。村子裡的人見到他，也會和他“聊聊天”，雖然多數時候不能真正有效溝通。奶奶見到他，也會從家裡拿出一點飯糰之類的食物給他吃。他不會躲避任何人，因為沒有人會傷害他。
男人簪花，在那個年代看來，有些奇特，在今天看來，依舊有些奇特。大概也只有在電影中才能看到男人簪花的情形吧，多數時候，導演們也是為了表達一種詼諧幽默，比如周星馳《唐伯虎點秋香》中的“如花”。現實生活中，除了一些少數民族有男人簪花的習俗，整個社會上對於男人簪花始終是保持著一種無法接受的態度。男人簪花，要麼是偽娘，要麼是瘋子。
然而，當我讀到陳洪綬的作品時，見到畫面中的男人簪花，便有了和過去完全不一樣的觸動。原來，男人簪花，除了偽娘和瘋子，還有一種叫“老蓮的簪花，文人的風華”。諸如《鍾馗圖》、《依仗閒吟圖》以及今天要分享品讀的《楊升庵簪花圖》等，都可見男人簪花這一極具老蓮程式化的繪畫語言。
陳洪綬《鍾馗圖》
陳洪綬《依仗閒吟圖》
二、《楊升庵簪花圖》：怪石，古木，永恆且璀璨的生命
《楊升庵簪花圖》，縱143.5釐米，橫61.5釐米，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創作於1637年的《楊升庵簪花圖》，是陳老蓮男子簪花圖中最為著名的作品。畫中所表現的是明代第一才子楊慎（注：楊慎，字用修，號升庵，與解縉徐渭併為“明代三才子”）因捲入明代歷史上最著名的政治爭論“大議禮”（注：大禮議是指發生在正德十六年到嘉靖三年間的一場皇統問題上的政治爭論，大禮議的核心是明世宗能否改換父母的重大爭論，即對明武宗遺詔如何詮釋的問題，是明代歷史上的重大事件）而遭到貶謫雲南。
因為“大議禮”得罪嘉靖皇帝，自嘉靖三年被貶謫雲南之後，期間雖有幾次短暫的看望病中的父親，以及回家奔喪，楊慎的後半生基本是在雲南度過的。期間嘉靖皇帝有過多次大赦，卻始終沒有考慮楊慎。雖然被流放至偏遠的雲南，但是嘉靖帝始終不放心，並多次詢問有關楊慎的情況，下面的人答覆“老病”才讓皇帝稍微放心。得知此事的楊慎，愈發地放浪形骸，同時心情也格外壓抑。《樂府紀聞》中有關楊慎記載道：“暇時紅粉傅面，作雙丫髻插花，令諸妓扶觴遊行，了不為愧。”
陳老蓮便根據這段故事繪製了《楊升庵簪花圖》。作品中採用了老蓮一慣的高古之風，前景中畫石，石上生花草。老蓮的石頭不同於別家作品中的石頭。老蓮的石頭不是作為點綴或者環境表現而存在，而是象徵一種生命的永恆思考。石頭，不像木那般容易腐爛容易枯朽。如，老蓮曾畫有《壽石圖》，層層疊加的怪石如同仙人掌一般生長，所表現的正是陳老蓮對生命頑強生生不息的思考。
陳洪綬《壽石圖》
《楊升庵簪花圖》中的石頭，同樣具有象徵生命頑強的意味。楊慎被流放到雲南，對於多數人來說，基本上會在鬱鬱寡歡中了卻生命。而楊慎卻不是，他的縱情，是生命的頑強，他的放浪形骸，是生命的自如。在流放的三十多年中，楊慎並未消磨鬥志，仍舊關心人民疾苦。他鬥過豪強，參與過平定叛亂。官場雖腐敗，楊慎卻始終不肯屈服。這是一種多麼頑強的生命意志啊。
畫中中間部分畫三人，其中前面簪花的男子便是楊慎，後面跟隨者兩名仕女模樣的隨從。楊慎的表情以及形態顯得有些怪異和誇張，對比後面兩名女性的體態，明顯有著刻意的變形意味。老蓮的用意或許正是要藉助身體的變形來傳遞畫面中楊慎內心世界的壓抑。完全放鬆下垂的手臂，呈現的正是處於醉酒狀態下的人物形態。雖然形態稍顯邋遢，但是老蓮已然用非常感情古拙的線條來刻畫楊慎，讓人物總體上保持著一份高古的冷秀。而其頭上的簪花，可謂是神來之筆，瞬間讓一個心情壓抑醉酒之人的萎靡狀態獲得了新生。我們或許可以用“風華”一詞來形容人物所呈現出來的另一番精神氣韻。
陳洪綬《楊升庵簪花圖》細部1
身後的兩名女子，一人執扇，一人端盆。她們的形態在臃腫的楊慎旁，顯得纖細曼妙。畫面顯得有些滑稽，但是又始終保持著老蓮一貫的冷秀。兩名女子眼神望向前面的楊慎，充滿了好奇，像是在看熱鬧，又像是在表示擔憂。顯然，她們也對楊慎這種簪花、醉酒的狀態習以為常了。面對此番情形，只是默默地跟隨在身後。
再看畫面背景中的樹。老蓮的樹也具有極強的象徵意義。他筆下的樹，分明是枯木，但是，這些枯木卻又有生命的花葉。他有詩曰：“修竹如寒士，枯枝似老僧。人能解此意，最後嚼春冰。”蒼蒼渾渾的老樹，有著不死的意味，象徵著生命的永恆和倔強。陳老蓮的《橅古雙冊之十九枯木茂藤圖》是這類畫意的典型代表，畫面中繪將死枯木，近乎要轟然倒地，然而枯木上卻是茂葉繁藤，一派欣欣向榮。《楊升庵簪花圖》中的枯木，同樣有著茂葉繁藤，同樣是將倒之勢。我們或許會想到楊升庵便如這枯木，將倒中，展現的是生命的倔強與永恆。
陳洪綬《橅石雙冊之十九枯木茂騰圖》
寒石，枯木，是陳老蓮的生命所依。在這樣一幅作品中，兩者所呈現出來的缺失一份超越了具體物象所承載的畫意。有關生命的思考，有關永恆的思考，是陳老蓮繪畫的重要課題。他的思考，潛入到了哪些古拙的線條之中，潛入到了哪些彷彿會言語的寒石與枯木之中。且看寒石生草木，且看枯木長藤花，這是世人生命中所缺少的倔強與勇氣。由此看《楊升庵簪花圖》，頭上簪花的楊慎，為我們展現的不是一種頹廢，不是一種迷失，亦不是一種悲觀，而是一種生命處於壓抑中的風華。
陳洪綬《楊升庵簪花圖》細部2
三、一朵奇葩，生命的芳華
這幅作品繪與1637年，陳老蓮與楊慎去世相隔了近80年。他們的生命並未有過交集。但是，同在一個大時代之下的二人，或許有種某種想通的心意。歷史學家評價“大議禮”之後的明朝逐漸走向腐敗，因為“大議禮”的過程，也是嘉靖皇帝皇權逐漸強化的過程，包含楊廷和與楊慎父子這樣的“反對派”開始喪失話語權，而以張璁為代表的新勢力因為迎合皇權而得到重用，這一情形在後來的明代逐漸發展成為了一種不良風氣。趨炎附勢，加官進爵，官場腐敗自然而然。
崇禎三年（1630年），陳老蓮會試未中，直到1639年因為周亮工的緣故得以有機會進入國子監，奉命臨摹歷代帝王像。這段際遇讓陳老蓮能夠遍摹內府中所藏的歷代名畫，使得陳老蓮的畫技日益精進，一時成為了享譽京城的畫家。後來，崇禎皇帝有意詔陳老蓮進入宮廷成為宮廷畫家，但是被陳老蓮拒絕了。
我想，自1630年之後，陳老蓮的人生便逐漸開始了一個純化的過程。他目睹過官場的腐敗，也目睹過政治上的爾虞我詐與兇險。這令陳老蓮愈發地對官場失去信心。那段時期，陳老蓮的心情或許是和楊慎一般有著相同的壓抑與鬱悶。緣由於此，陳老蓮畫《楊升庵簪花圖》，展現的既是畫中楊升庵的壓抑中的生命風華，何嘗不是在展現自己在所處環境之下的壓抑中的生命風華。
一朵簪花，在畫面中早已不是單純的裝飾物件，而是生命之樹上所綻放的一朵生命之花。寒石因為永恆而生出花草，枯木因倔強而生出茂葉，壓抑中的生命同樣因為永恆與倔強而生出一朵“奇葩”。
陳洪綬《楊升庵簪花圖》細部3
四、壓抑的生命，亦可有風華
我想我們都有過壓抑的時刻，或許這樣的時刻有時候在生命中的某個階段佔據著大量的時間。壓抑的時候，有人喜歡喝酒，追求一醉忘憂；有人喜歡獨處，暗自舔舐心中的愁結；有人喜歡旅行，在旅行中讓新鮮美好的事物填充心靈派遣壓抑；有人喜歡忙碌地工作，在工作中化解心中的愁緒。無論是哪種方式，我們都只能呈現出壓抑的面目。我們似乎很少去想，是否在壓抑中也可以做到讓生命呈現出風華的模樣。讀陳老蓮《楊升庵簪花圖》，那朵人物頭上的花，便是一種生命風華的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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