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全文·註釋·譯文(卷七)

《顏氏家訓》是中華民族歷史上第一部內容豐富、體系宏大的家訓,也是一部國學經典著作。作者顏之推,是南北朝時期著名的文學家、教育家。

該書成書於隋文帝滅陳國以後,隋煬帝即位之前(約公元6世紀末)。是顏之推記述個人經歷、思想、學識以告誡子孫的著作。共有七卷,二十篇。分別是序致第一、教子第二、兄弟第三、後娶第四、治家第五、風操第六、慕賢第七、勉學第八、文章第九、名實第十、涉務第十一、省事第十二、止足第十三、誡兵第十四、養心第十五、歸心第十六、書證第十七、音辭第十八、雜藝第十九、終制第二十。


《顏氏家訓》全文·註釋·譯文(卷七)

《顏氏家訓》卷七 音辭第十八

【原文】
夫九州之人,言語不同,生民已[1]來,固常然矣。自《春秋》標齊言之傳,《離騷》目楚詞之經,此蓋其較明之初也。後有揚雄著《方言》,其言大備。然皆考名物之同畀,不顯聲讀之是非也。逮[2]鄭玄注《六經》,高誘解《呂覽》、《淮南》,許慎造《說文》,劉熹制《釋名》,始有譬況假借以證音字耳。而古語與今殊別,其間輕重清濁[3],猶未可曉;加以內言外言、急言徐言[4]、讀若之類,益使人疑。孫叔言創《爾雅音義》,是漢末人獨知反語。至於魏世,此事大行[5]。高貴鄉公不解反語,以為怪異。自茲厥後,音韻鋒出,各有土風[6],遞相非笑,指馬[7]之諭,未知孰是。共以帝王都邑,參校方俗,考核古今,為之折衷。榷而量之,獨金陵與洛下耳。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8]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濁而鈋鈍[9],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然冠冕君子,南方為優;閭里小人,北方為愈。易服而與之談,南方士庶,數言可辯;隔垣而聽其語,北方朝野,終日難分。而南染吳、越,北雜夷虜,皆有深弊,不可具論。其謬失輕微者,則南人以錢為涎,以石為射,以賤為羨,以是為舐;北人以庶為戍,以如為儒,以紫為姊,以洽為狎。如此之例,兩失甚多。至鄴已來,唯見崔子約、崔瞻叔侄,李祖仁、李蔚兄弟,頗事言詞,少為切正。李季節[10]著《音韻決疑》,時有錯失;陽休之造《切韻》,殊為疏野。吾家兒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為己罪矣。云為品物,未考書記者,不敢輒名,汝曹所知也。


【註釋】
[1]已:同"以",表示時間、方位、數量的界限。
[2]逮:到。
[3]清濁:語音學術語。指語音的清聲與濁聲,發音時聲帶不振動的為清聲,反之為濁聲。
[4]急言徐言:漢代譬況字音用語。
[5]大行:廣泛流行。
[6]土風:方音土語。
[7]指馬:戰國時名家公孫龍提出"物莫非指,而指非指"、"白馬非馬"等命題,討論名與實之間的關係。後以"指馬"指稱爭辯是非、差別。
[8]清舉:聲音清脆而悠揚。
[9]鈋(é)鈍:渾厚,不尖銳。
[10]李季節:名概,字季節。
【譯文】
全國各地的人,言語各不相同,自從有人類以來,已經一向如此。自從《春秋公羊傳》標出對齊國方言的解釋,《離騷》被看做楚人語詞的經典作品,這大概就是語言差異開始明顯的初級階段吧。後來,揚雄寫出了《方言》一書,這方面的論述就大為完備了。但書中都是考辨事物名稱的異同,並不顯示讀音的是與非。直到鄭玄註釋《六經》,高誘詮解《呂覽》《淮南子》,許慎撰寫出《說文解字》,劉熹編著了《釋名》,這才開始有譬況假借的方法用來驗證字音。然而古代語言與今天的語言有著很大差別,這中間語音的輕重清濁,仍然不能瞭解;再加上他們是採用內言外言、急言徐言、讀若這一類的注音方法,就更讓人疑惑不解。孫叔言創制了《爾雅音義》一書,這是漢末人唯獨懂得使用反切法注音的。到了魏國時代,這種注音法盛行起來。高貴鄉公曹髦不懂反切注音法,被人們認為是一樁奇怪的事。從那以後,音韻方面的論著成果大量脫穎而出,各自帶有地方口語的色彩,相互之間非難嘲笑,是非曲直,也難以作出判斷。看來只能是大家都用帝王都城的語言,參照比較各地方言,考查審核古今語音,用來替它們確定一個恰當的標準。經過這樣的反覆研究斟酌,只有金陵和洛陽的語言適合作為正音。南方的水土平和溫柔,所以南方人的口音清脆悠揚、快速急切,它的弱點在於浮淺,其言辭多鄙陋粗俗。北方的山川深邃寬厚,所以北方人的口音低沉粗重、滯濁遲緩,體現了它的質樸勁直,它的言辭多古代語彙。然而談到官宦君子的語言,還是南方地區的為優;談到市井小民的語言,則是北方地區的較勝。讓南方人變易服裝而與他們交談,那麼南方的官紳與平民,通過幾句話就可分辨出他們的身份;隔著牆聽北方人談話,則北方的官紳和平民,你一整天也難以區分出來。然而南方的語言已經沾染了吳越地區的方言,北方的語言已經雜糅了異族的詞彙,兩者都有嚴重的弊端,在此不能夠一一加以評論。它們中錯誤差失較輕的例子,則如南方人把錢讀作涎,把石讀作射,把賤讀作羨,把是讀作舐;北方人把庶讀作戍,把如讀作儒,把紫讀作姊,把洽讀作狎。像這些例子,兩者的差失都很多。我到鄴城以來,只看到崔子約、崔瞻叔侄,李嶽、李蔚兄弟,對語言略有研究,稍微作了些切磋補正的工作。李概所著的《音韻決疑》,時時出現錯誤差失;陽休之編著的《切韻》,十分粗略草率。我家的兒女們,雖然還在孩童時代,我就開始在這方面對他們進行矯正;孩子一個字有訛誤差失,我都把它視為自己的罪過。家中所做各種物品,沒有經過從書本中考證過的,就不敢隨便稱呼名字,這是你們所知道的吧。

【原文】
古今言語,時俗不同;著述之人,楚、夏各異[1]。《蒼頡訓詁》[2],反稗為逋賣[3],反娃為於乖[4];《戰國策》音刎為免,《穆天子傳》音諫為間[5];《說文》音戛為棘[6],讀皿為猛[7];《字林》音看為口甘反,音伸為辛;《韻集》以成、仍、宏、登合成兩韻,為、奇、益、石分作四章;李登[8]《聲類》以系音羿,劉昌宗《周官音》讀乘若承:此例甚廣,必須考校。前世反語,又多不切,徐仙民《毛詩音》反驟為在砪,《左傳音》切椽為徒緣,不可依信,亦為眾矣。今之學士,語亦不正;古獨何人,必應隨其訛僻乎?《通俗文》曰:"入室求日搜。"反為兄侯。然則兄當音所榮反。今北俗通行此音,亦古語之不可用者。璵璠[9],魯人寶玉,當音餘煩,江南皆音藩屏之藩。岐山當音為奇,江南皆呼為神祇之祇。江陵陷沒,此音被於關中,不知二者何所承案。以吾淺學,未之前聞也。
【註釋】
[1]楚、夏:楚指春秋戰國時的楚國地域;夏指華夏,即中原地區。此處楚、夏泛指南、北地區。
[2]《蒼頡訓詁》:書名。後漢杜林撰。《舊唐書·經籍志》著錄。
[3]反稗為逋賣:反切稗字的音為逋賣,即用逋的聲母和賣的韻母拼讀出稗字。
[4]反娃為於乖:段玉裁曰:"娃,於佳切,在十三佳,以於乖切之,則在十四皆。"


[5]音諫為間:《穆天子傳》三:"道里悠遠,山川間之。"郭璞注:"間音諫。"《唐韻》諫古晏反,在諫韻,問古莧反(去聲),在襉韻。諫,襉韻不同類,故顏氏以郭注為非。
[6]音戛為棘:《唐韻》戛音古黠反,在黠韻,棘音紀力反,在職韻。二音韻部不同,故顏氏以《說文》為非。
[7]讀皿為猛:《切韻》音皿武永反,音猛莫杏反,同在梗韻,而猛為二等字,皿為三等字,音之洪細有別。故顏氏以皿音猛為非。周祖謨以為猛從孟聲,孟從皿聲,猛、孟、皿三字古音亦相近。
[8]李登:三國魏人,撰有《聲類》一書,《隋書·經籍志》著錄作十卷,已佚。
[9]璵璠(yúfán):美玉。
【譯文】
古代和今天的語言,因為時俗的變化而有所不同,進行著述的人,因為地處南、北而在語音上表現出差異。《蒼頡訓詁》一書,把稗的反切音注為逋賣,把娃的反切音注為於乖;《戰國策》把刎注音為免,《穆天子傳》把諫注音為間;《說文》把戛注音為棘,把皿讀為猛;《字林》把看注音為口甘反,把伸注音為辛;《韻集》把成、仍和宏、登分別合成兩個韻,把為、奇、益、石卻分成四個韻;李登的《聲類》以系作羿的音,劉昌宗的《周官音》把乘讀作承。這類例子是很普遍的,必須對它們進行考校。前代人標註的反語,又有很多不確切,徐邈的《毛詩音》把驟的反切音注為在砪,《左傳音》把椽的反切音注為徒緣,那是不可以依憑的,這種情況也是很多的了。今天的學者,語音也有不正確的,古人難道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一定要依隨他們的謬誤呢?《通俗文》上說:"入室求日搜。"服虔把搜的反切音注為兄侯。如果這樣,那麼兄應當發音為所榮反。現在北方的習慣就通行這個音,這也是古代言語中不可沿用的。璵璠,是魯國人的寶玉,璠的反切應當發音為餘煩,江南地區的人都把這個字發音為藩屏的藩。岐山的岐應當發音為奇,江南地區都把它呼為神祇的祇。江陵城陷落的時候,這兩個音就流行於關中,不知道是根據什麼語音來的,憑我膚淺的學識,還沒有聽說過。

【原文】
北人之音,多以"舉"、"莒"為"矩";唯李季節雲:"齊桓公與管仲於臺上謀伐莒,東郭牙望見桓公口開而不閉,故知所言者莒也。然則莒、矩必不同呼[1]。"此為知音矣。
【註釋】
[1]呼:音韻學名詞。漢語音韻學家依據口、唇的形態將韻母分為開口呼、齊齒呼、合口呼、撮口呼四類,合稱四呼。
【譯文】
北方人的語音,大多把"舉"、"莒"讀為"矩"。只有李季節說:"齊桓公和管仲在臺上商議攻伐莒國,東郭牙看見齊桓公的嘴是張開而不是閉攏,所以知道齊桓公所說的是莒國。這樣看來莒、矩一定有開口合口的區別。"這就是通曉音韻的人了。

【原文】
夫物體自有精粗,精粗謂之好惡[1];人心有所去取,去取謂之好惡[2]。此音見於葛洪、徐邈[3]。而河北學士讀《尚書》雲好生惡殺。是為一論物體,一就人情,殊不通矣。
【註釋】
[1]好惡:好和壞的意思。盧文癱曰:"好、惡並如字讀。"
[2]好惡:喜愛和討厭的意思。
[3]此音見於葛洪、徐邈:指第二個"好惡"的讀音見於葛洪、徐邈的音韻學著作。


【譯文】
器物自身有精緻或粗糙的分別,這種精緻或粗糙就稱之為好或惡;人的感情對某樣事物有所棄取,這種棄取的態度稱之為好或惡。這後一個"好、惡"的讀音見於葛洪、徐邈的撰著。而河北地區的讀書人讀《尚書》的時候卻讀作"好(呼皓切)生惡(烏各切)殺"。這樣,讀音取了評論器物精緻或粗糙的讀音,而意思卻是表達感情棄取的意思,就太說不通了。

【原文】
邪者,未定之詞。《左傳》曰:"不知天之棄魯邪?抑魯君有罪於鬼神邪[1]?"《莊子》雲:"天邪地邪[2]?"《漢書》雲:"是邪非邪[3]?"之類是也。而北人即呼為也,亦為誤矣。難者曰:"《繫辭》雲:'乾坤,《易》之門戶邪?'此又為未定辭乎?"答曰:"何為不爾!上先標問,下方列德[4]以折之耳。"
【註釋】
[1]以上二句見《左傳·昭公二十六年》,第二句末邪字未見。二句意思是說:"不知是上天拋棄魯國呢?還是魯君得罪了鬼神呢?"
[2]天邪地邪:是天呢,還是地呢?
[3]是邪非邪:是對呢,還是不對呢?
[4]列德:闡明陰陽之德。
【譯文】
邪,是表示疑問的詞。《左傳》說:"不知天之棄魯邪?抑魯君有罪於鬼神邪?"《莊子》說:"天邪?地邪?"《漢書》說:"是邪?非邪?"這類"邪"字都是這種用法。而北方人就把它讀成"也",這是錯誤的。責難我的人說:"《周易·繫辭》說:'乾坤,《易》之門戶邪?'這個'邪'也是表示疑問的詞嗎?"我回答說:"為什麼不是!上面先標明疑問,下面才闡明陰陽之德的道理以作出結論。"

【原文】
江南學士讀《左傳》,口相傳述,自為凡例[1],軍自敗曰敗,打破人軍曰敗。諸記傳未見補敗反,徐仙民讀《左傳》,唯一處有此音,又不言自敗、敗人之別,此為穿鑿耳。
【註釋】
[1]凡例:通例,章法。
【譯文】
江南地區的學者讀《左傳》,是用口相互傳述,自訂章法,自家軍隊失敗說成敗(蒲邁反),打敗別的軍隊說成敗(補敗反)。各種傳記中也未看見注音為補敗反,徐邈所讀的《左傳》,只有一處注了這個音,又不說明自敗、敗人的區別,這就顯得有些牽強附會了。

【原文】
古人云:"膏粱[1]難整。"以其為驕奢自足,不能克勵[2]也。吾見王侯外戚,語多不正,亦由內染賤保傅[3],外無良師友[4]故耳。梁世有一侯,嘗對元帝飲謔[5],自陳"痴鈍",乃成"颸[6]段",元帝答之雲:"颸異涼風,段非幹木。"謂"郢州"為"永州",元帝啟報簡文,簡文雲:"庚辰吳入,遂成司隸。"如此之類,舉口皆然。元帝手教諸子侍讀,以此為誡。
【註釋】
[1]膏粱:精美食物。
[2]克勵:刻苦自勵。
[3]保傅:古代保育、教導太子等貴族子弟及未成年帝王、諸侯的男女官員,統稱為保傅。


[4]友:協助,幫助。
[5]飲謔:飲酒戲謔。
[6]颸(sī):涼風。
【譯文】
古人說:"膏粱子弟其性難正。"是因為他們驕橫奢侈自我滿足,不能夠剋制私慾,力求上進。我看見那些王侯外戚,語音大多不純正,也是由於內受下賤保傅的薰染,外無良師協助的緣故。梁朝有一位侯王,曾經與梁元帝一起飲酒戲謔,他自稱"痴鈍",卻說成"颸段",梁元帝戲答他說:"颸不同於涼風,段也不是幹木。"他又把"郢州"說成"永州",梁元帝把此事告知簡文帝,簡文帝說:"庚辰日吳人進入郢都的郢,卻成了後漢的司隸校尉鮑永的永。"像這一類例子,這位侯王張口就是。梁元帝親自教授幾位兒子的侍讀,就以這位侯王的錯訛為誡。

【原文】
河北切攻字為古琮,與工、公、功三字不同,殊為僻[1]也。比世有人名暹,自稱為研;名琨,自稱為臌;名硑,自稱為汪;名砣,自稱為碘。非唯音韻舛錯,亦使其兒孫避諱紛紜[2]矣。
【註釋】
[1]僻:差錯。
[2]紛紜:盛多、雜亂的樣子。
【譯文】
河北地區的人反切攻字為古琮,與工、公、功三字的讀音不同,這是大錯。近代有一個人名為暹,他自稱為研;有一個人名為琨,他自稱為臌;有一個人名為硑,他自稱為汪;有一個人名為砣,他自稱為碘。不僅音韻有錯訛,也使他們的兒孫輩在避諱時紛繁雜亂,不知如何依從。

【評析】
《音辭》篇主要講述了語言和音韻方面的有關內容。作者認識到各地方音、方言的差異是一種自然現象,並認為這種差異受到生活環境的影響,同時指出南北方語言存在的差異。顏之推要求自己的子女不要受方言的影響,從小養成正確發音的習慣,這樣有助於避免出現錯誤。而且他告誡子女:對於知識的學習,要實事求是,沒有考證的,不是自己親身經歷的,不要草率給出結論。

《顏氏家訓》卷七 雜藝第十九

【原文】
真草[1]書跡,微須留意。江南諺雲:"尺牘書疏,千里面目[2]也。"承晉、宋餘俗,相與[3]事之,故無頓[4]狼狽[5]者。吾幼承門業[6],加性愛重,所見法書[7]亦多,而玩習功夫頗至,遂不能佳者,良[8]由無分故也。然而此藝不須過精。夫巧者勞而智者憂,常為人所役使,更覺為累;韋仲將遺戒,深有以也。
【註釋】
[1]真草:書體名,真書和草書。真書,即帶有隸書痕跡的楷書。
[2]千里面目:千里之外可以看到的面目。
[3]相與:共同、一道。
[4]頓:頓時。
[5]狼狽:為難窘迫。


[6]門業:家門素業。
[7]法書:作為法則以供學習的字。
[8]良:實在。
【譯文】
楷書、草書的書法,需要稍加用心。江南的諺語說:"一尺長短的信函,就是你在千里之外給人看到的面貌。"那裡的人上承晉、宋流傳下來的風氣,大家都信奉這句話,所以沒有把字寫得很馬虎的。我從小繼承家傳的學業,加上生性對書法喜愛偏重,所看到的書法範本也多,玩味研習的功夫下得頗深,但書法水平最終不高,確實是因為我沒有天分的緣故吧。但是這門技藝也不需要過於精湛。巧者多勞,智者多憂,因為字寫得好就經常被人使喚,反而感覺是一種負擔。韋仲將給子孫留下不要學習書法的誡言,是很有道理的。

【原文】
王逸少[1]風流[2]才士,蕭散[3]名人,舉世惟知其書,翻[4]以能自蔽也。蕭子云每嘆曰:"吾著《齊書》,勒[5]成一典,文章弘義,自謂可觀;唯以筆跡得名,亦異事也。"王褒地胄清華[6],才學優敏,後雖入關,亦被禮遇。猶以書工,崎嶇[7]碑碣之間,辛苦筆硯之役,嘗悔恨曰:"假使吾不知書,可不至今日邪?"以此觀之,慎勿以書自命。雖然,廝猥[8]之人,以能書拔擢[9]者多矣。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也。
【註釋】
[1]王逸少:東晉王羲之,字逸少,著名書法家。


[2]風流:傑出的。
[3]蕭散:瀟灑,不受拘束。
[4]翻:反而。
[5]勒:編寫。
[6]地胄(zhòu)清華:門第清高顯貴。地胄:地位、門第。
[7]崎嶇:跋涉,奔波。
[8]廝猥:地位低下。
[9]拔擢(zhuó):選拔提升。
【譯文】
王羲之是個風流才士,瀟灑閒散的名人,舉世的人都知道他的書法,反而因此而掩蓋了他的其他才能。蕭子云常常感嘆說:"我撰著《齊書》,編纂成為一部史籍典策,這中間的文采大義,自以為是可觀的,卻只是以書法得名,也是一件怪事啊。"王褒門第高貴,學識淵博,才思敏捷,後來雖然被迫入關,也仍然受到禮遇。但他還是因為工於書法,只能奔波於碑碣之間,辛辛苦苦地揮毫寫字,他曾經悔恨地說:"假如我不懂得書法,大概不會弄到今天這個樣子吧?"由此看來,千萬不要以書法自命。雖是這樣,那些地位低下的人,因為會書法而得到提拔的也很多。所以說目標不同的人是講不到一塊的。

【原文】
梁氏秘閣[1]散逸以來,吾見二王[2]真草多矣,家中嘗得十卷;方知陶隱居、阮交州、蕭祭酒諸書[3],莫不得羲之之體,故是書之淵源。蕭晚節所變,乃右軍[4]年少時法也。


【註釋】
[1]秘閣:即內府,古代宮中珍藏圖書之處。
[2]二王:指王羲之、王獻之父子。
[3]陶隱居:即陶弘景。阮交州:即阮研,字文幾,官至交州刺史。
[4]右軍:即王羲之,官至右軍將軍。
【譯文】
梁朝秘閣的圖書散逸以來,我所看到的二王的楷書、草書墨跡還很多,家裡就曾經收藏有十卷。由此我才知道陶弘景、阮研、蕭子云三人的各種書法,沒有不受王羲之書法影響的,所以王羲之的書體是書法的淵源。蕭子云晚年書體有所變化,卻是變成了王羲之少年時期的筆法。

【原文】
江南閭里間有《畫書賦》,乃陶隱居[1]弟子杜道士所為;其人未甚識字,輕為軌則[2],託名貴師,世俗傳信,後生頗為所誤也。
【註釋】
[1]陶隱居:即陶弘景。善書法。下文"貴師"亦指陶隱居。
[2]軌則:準則。
【譯文】
江南地區民間有《畫書賦》流傳,是陶隱居弟子杜道士所作。這個人認不得多少字,卻輕率地為繪畫書法制定準則,還假託名師,世人也就輕易傳佈相信,後生晚輩很有被它所貽誤的。

【原文】
畫繪之工,亦為妙矣;自古名士,多或能之。吾家嘗有梁元帝手畫蟬雀白團扇及馬圖,亦難及也。武烈太子[1]偏能寫真,坐上賓客,隨宜[2]點染,即成數人,以問童孺,皆知姓名矣。蕭賁[3]、劉孝先、劉靈,並文學已外,復佳此法。玩閱古今,特可寶愛。若官未通顯,每被公私使令,亦為猥役[4]。吳縣顧士端出身湘東王國侍郎,後為鎮南府刑獄參軍,有子曰庭,西朝中書舍人[5],父子並有琴書之藝,尤妙丹青[6],常被元帝所使,每懷羞恨。彭城劉嶽,橐之子也,仕為驃騎府管記[7]、平氏縣[8]令,才學快士[9],而畫絕倫。後隨武陵王[10]入蜀,下牢[11]之敗,遂為陸護軍[12]畫支江寺壁,與諸工巧雜處。向使三賢都不曉畫,直運素業[13],豈見此恥乎?
【註釋】
[1]武烈太子:梁元帝長子,名方等,字實相。年二十二戰死,諡武烈。
[2]隨宜:隨意的意思。
[3]蕭賁:南齊竟陵王蕭子良之孫,字文渙,有文才,能書善畫。
[4]猥役:雜役。
[5]西朝:指江陵。梁元帝建都於此。中書舍人:中書省屬官。
[6]丹青:丹砂和青雘,為中國畫中常用顏色。此泛指繪畫藝術。
[7]管記:指記室,掌章表書記文檄。
[8]平氏縣:屬南陽。故城在今河南桐柏縣西。


[9]快士:豪爽之士。
[10]武陵王:即蕭紀,字世詢。梁武帝第八子,天監十三年封武陵王。
[11]下牢:梁朝宜州舊治,在今湖北宜昌市西北。下牢之敗:指梁元帝承聖二年武陵王蕭紀的叛軍被陸法和擊敗之事。
[12]陸護軍:即陸法和。
[13]素業:清素之業,指儒業。
【譯文】
繪畫技藝的工巧,也是十分奇妙的。自古以來的名士,很多都很擅長此道。我們家裡曾經有梁元帝親手畫的蟬雀白團扇和馬圖,也是一般人難以趕上的。武烈太子特別擅長人物寫生,座上的賓客,他隨手勾畫,就成了幾個人像,拿去問小孩,小孩都能知道這幾個人像畫的是誰。蕭賁、劉孝先、劉靈都是除文學之外,又擅長繪畫的人物。他們平時鑑別賞玩的古今名畫,特別當成寶貝珍愛。但習畫的人如果官職沒有通達顯赫,就經常被公家或私人叫去為他們畫畫,這也是一項苦差事。吳縣的顧士端做過湘東王國侍郎,後來擔任鎮南府刑獄參軍,他有個兒子叫顧庭,在梁朝任中書舍人。他們父子倆都會彈琴和書法,尤其繪畫技藝很高,所以也經常被梁元帝叫去畫畫,父子倆常常感到羞愧和憤恨。彭城的劉嶽,是劉橐的兒子,任驃騎府管記、平氏縣令,是位有才學的豪爽之士,繪畫的水平無人可及。後來他隨同武陵王蕭紀進入蜀地,武陵王的軍隊在下牢失敗以後,他被陸護軍遣去畫支江寺的壁畫,與工匠們混雜在一起。以上三位賢人假如都不懂得繪畫,而是專攻儒學,難道會蒙受這種恥辱嗎?

【原文】
弧矢[1]之利,以威天下,先王所以觀德擇賢,亦濟身之急務也。江南謂世之常射,以為兵射,冠冕儒生,多不習此;別有博射[2],弱弓長箭,施於準的[3],揖讓升降[4],以行禮焉。防禦寇難,了無所益。亂離之後,此術遂亡。河北文士,率曉兵射,非直[5]葛洪一箭,已解追兵,三九[6]宴集,常縻[7]榮賜。雖然,要輕禽,截狡獸,不願汝輩為之。
【註釋】
[1]弧矢:弓箭。
[2]博射:我國古代一種遊戲性的習射方式。
[3]準的:劍靶。
[4]揖讓升降:指"博射"的禮節。
[5]直:只。
[6]三九:三公九卿。
[7]縻(mí):得到。
【譯文】
弓箭的鋒利,可以威服天下,前代帝王以此觀察人的德行,選擇賢才,同時也是保全自身的緊要事情。江南地區稱社會上的一般習射叫做兵射,仕宦人家的讀書人大多不操習它;另有一種博射,用軟弓長箭,射在劍靶上,講究揖讓進退,以此表達禮節。對於防禦敵寇,卻毫無用處。戰亂之後,這種射法也不再出現了。河北的文人,大都懂得兵射,不但能像葛洪那樣,用它來防身,而且在三公九卿出席的宴會上,常靠它分到賞賜。雖然如此,遇到那些攔輕捷的飛禽、截狡猾的野獸的圍獵,我還是不願你們去參加。

【原文】
卜筮[1]者,聖人之業也;但近世無復佳師,多不能中。古者,卜以決疑,今人生疑於卜;何者?守道信謀,欲行一事,卜得惡卦,反令恜恜[2],此之謂乎!且十中六七,以為上手[3],粗知大意,又不委曲[4]。凡射奇偶,自然半收,何足賴也。世傳雲:"解陰陽者,為鬼所嫉,坎憂貧窮,多不稱泰。"吾觀近古以來,尤精妙者,唯京房[5]、管輅[6]、郭璞[7]耳,皆無官位,多或罹災,此言令人益信。倘值世網[8]嚴密,強負此名,便有詿誤,亦禍源也。及星文風氣,率不勞為之。吾嘗學《六壬式》[9],亦值世間好匠,聚得《龍首》、《金匱》、《玉軨變》、《玉曆》十許種書,討求無驗,尋亦悔罷。凡陰陽之術,與天地俱生,亦吉凶德刑[10],不可不信;但去聖既遠,世傳術書,皆出流俗,言辭鄙淺,驗少妄多。至如反支[11]不行,竟以遇害;歸忌[12]寄宿,不免兇終:拘而多忌,亦無益也。
【註釋】
[1]卜筮:古時預測吉凶,用龜甲稱卜,用蓍草稱筮,合稱卜筮。
[2]恜恜:憂懼不安的樣子。
[3]上手:上等手藝。
[4]委曲:這裡是詳盡的意思。
[5]京房:西漢人,字君明。善占卜。後被處死。
[6]管輅:三國時魏人,字公明。善占卜。
[7]郭璞:晉朝人。字景純。好經術,通陰陽曆算、卜筮之術。後被王敦所殺。


[8]世網:比喻社會上法律禮教、倫理道德對人的束縛。
[9]《六壬式》:《隋書·經籍志》著錄《六壬式經雜佔》九卷,《六壬釋兆》六卷。
[10]德刑:恩澤與處罰。
[11]反支:古代術數星名之說,以反支日為禁忌之日。
[12]歸忌:不宜回家的忌日。
【譯文】
卜筮,是聖人從事的職業,但近代還沒有好的巫師,所以卜筮的結果大多不能應驗。古時候,用占卜來解決疑惑,現在的人卻因為占卜而產生疑惑,這是什麼原因呢?一個人恪守道義,相信自己的謀劃,打算去幹一件事,卻卜得一個惡卦,反而使他憂懼不安,這就是所說的因占卜而產生疑惑的情況吧!況且今人十次占卜有六七次應驗,就被看成占卜高手,那些對占卜術只是粗知大意,對情況又不詳盡瞭解的人,對是或否兩種結果進行占卜,自然也就只能有一半應驗了。這種占卜術有什麼值得信賴的呢?社會上流傳說:"懂得陰陽之術的人,會被鬼所妒嫉,其命運坎坷,窮困潦倒,大多不得平安。"我看近古以來特別精通占卜術的人,只有京房、管輅、郭璞,他們都沒有得到官位,多遭受了災禍,這句話就使人更加相信了。如果碰到世網嚴密,勉強地背上善於占卜的名聲,就會產生失誤,這也是招來禍患的根源。至於觀察天文氣象以預測吉凶之事,你們一概不要去做。我曾經學習過《六壬式》,也遇到過社會上的好術士,蒐集到《龍首》《金匱》《玉軨變》《玉曆》等十來種書,對它們進行研究探討卻沒有效驗,隨即就為此感到後悔。陰陽之術,與天地一齊產生,這也是上天對人間昭示吉凶、施加思澤和懲罰的手段,不可不相信;但我們距離聖人的時代已經很遠,社會上流傳的有關陰陽術數的書,都出自平庸者之手,語言粗鄙膚淺,應驗的少,虛妄的多。至於像反支日不宜出行,可有人照樣遇害;歸忌日需寄宿在外,可有人還是不免慘死。說明這類說法死板而多禁忌,也是沒有什麼好處的。

【原文】
算術亦是六藝[1]要事;自古儒士論天道,定律歷者,皆學通之。然可以兼明,不可以專業。江南此學殊少,唯范陽祖𣈶[2]精之,位至南康[3]太守。河北多曉此術。
【註釋】
[1]六藝:古代教育學生的六種科目,謂指禮、樂、射、御、書、數。
[2]祖𣈶(xuān):南朝梁人,字景爍。古代著名數學家祖沖之之子。
[3]南康:郡名,治所贛縣(即今江西贛州)。
【譯文】
算術也是六藝中很重要的一項,自古以來,學者們談論天文,制定律歷,都要懂得它,但是這門學問可以附帶地掌握,不可以把它作為專業。江南地區懂得這門學問的人很少,只有范陽的祖𣈶精通它,祖𣈶這人官至南康太守。河北地區的人大多通曉這門學問。

【原文】
醫方之事,取妙極難,不勸汝曹以自命也。微解藥性,小小和合[1],居家得以救急,亦為勝事,皇甫謐、殷仲堪則其人也。
【註釋】
[1]小小:稍稍。和合:調合,這裡是配藥方的意思。
【譯文】
看病開藥方的事,要想達到精妙的地步是很困難的,我不想勸你們以此作為追求目標。只要稍微懂一點藥性,能配一點藥方,家中能夠以此救急,也就是一樁好事了,皇甫謐、殷仲堪就是這樣的人。

【原文】
《家語》曰:"君子不博[1],為其兼行惡道故也。"《論語》雲:"不有博弈[2]者乎?為之,猶賢乎已。"然則聖人不用博弈為教;但以學者不可常精,有時疲倦,則儻為之,猶勝飽食昏睡,兀然端坐耳。至如吳太子以為無益,命韋昭論之;王肅、葛洪、陶侃之徒,不許目觀手執[3],此並勤篤之志也。能爾為佳。古為大博則六箸,小博則二焭[4],今無曉者。比世所行,一焭十二棋,數術淺短,不足可玩。圍棋有手談、坐隱之目[5],頗為雅戲;但令人耽憒,廢喪實多,不可常也。
【註釋】
[1]博:博戲,又叫局戲,為古代一種遊戲,六箸十二棋。
[2]弈:圍棋。
[3]王肅:三國時魏人。字子雍。著名經學家。葛洪:東晉道教理論家。陶侃:西晉人。陶在任荊州刺史時,見佐吏玩博戲、圍棋,就將上述器具投之於江。
[4]箸:博戲時所用竹棍。焭:博戲時所用骰子。
[5]手談、坐隱:均為下圍棋的別稱。
【譯文】
《孔子家語》說:"君子不玩博戲,是因為博戲也會使人走入邪道。"《論語》說:"不是有玩博戲下圍棋的遊戲嗎?玩玩這些,也比什麼都不幹好。"那麼聖人是不用博戲、圍棋作為施教手段的。只要讀書人不時時專於此道,有時疲倦,偶爾玩玩,比吃飽了飯整天昏睡,或呆呆地坐著要好。至於像吳太子認為下圍棋無益,叫韋昭寫文章論述它的害處;王肅、葛洪、陶侃不許眼觀棋盤、手執棋子,這些都是對本職工作勤奮專心的表現。能夠這樣當然好。古時候玩大博用六根竹棍,小博用兩個骰子,現在已經沒有懂得這種玩法的人了。現在流行的玩法,是用一個骰子十二個棋子,術數淺短,不值得一玩。圍棋有手談、坐隱等名目,是一種頗為高雅的遊戲;但使人沉溺其中,曠廢喪失的事確實太多,不可經常下。

【評析】
《雜藝》篇的主要內容是說經、史、文章以外的棋琴書畫、騎射、算術、醫學等都是一門技藝,適當地掌握一些對自己會很有好處,除了擴大知識面以外,還可以增強自身技能,提高生存能力。但是,有一些是封建迷信,對於這些內容最好是不信、不學、不用。

《顏氏家訓》卷七 終制第二十

【原文】
死者,人之常分[1],不可免也。吾年十九,值梁家喪亂,其間與白刃為伍者,亦常數輩[2];幸承餘福,得至於今。古人云:"五十不為夭。"吾已六十餘,故心坦然,不以殘年[3]為念。先有風氣[4]之疾,常疑奄然[5],聊書素懷,以為汝誡。
【註釋】
[1]常分:定分。
[2]輩:次。
[3]殘年:人將盡的歲月。指晚年。
[4]風氣:病名。
[5]奄然:奄忽。此指死亡。
【譯文】
死亡是人間常有的事,不可避免。在我十九歲的時候,恰好梁朝動盪不安,許多日子是在刀劍叢中度過的,多虧祖上的保佑,我才活到了今天。正如古人所說的:"活到[5]0歲就不算短命了。"我已經有六十多歲了,所以心裡異常平靜,也很坦然,沒有後顧之憂。以前我患有風溼病,常常會懷疑自己突然死去,因此在這裡記下我自己的一些想法,也算是對你們的囑咐或者訓誡吧。

【原文】
今年老疾侵,儻然奄忽[1],豈求備禮乎?一日放臂,沐浴而已,不勞復魄,殮[2]以常衣。先夫人棄背之時,屬世荒饉[3],家塗空迫,兄弟幼弱,棺器率薄,藏[4]內無磚。吾當松棺二寸,衣帽已外,一不得自隨,床上唯施七星板;至如蠟弩牙、玉豚、錫人之屬,並須停省,糧罌[5]明器,故不得營,碑誌旒旐[6],彌在言外。載以鱉甲車,襯土而下,平地無墳;若懼拜掃不知兆域[7],當築一堵低牆於左右前後,隨為私記耳。靈筵勿設枕幾,朔望祥禫,唯下白粥清水乾棗,不得有酒肉餅果之祭。親友來醊酹[8]者,一皆拒之。汝曹若違吾心,有加先妣,則陷父不孝,在汝安乎?其內典功德,隨力所至,勿刳竭生資,使凍餒也。四時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親,不忘孝道也。求諸內典,則無益焉。殺生為之,翻增罪累。若報罔極之德,霜露之悲,有時齋供,及七月半盂蘭盆,望於汝也。
【註釋】
[1]奄忽:死亡。
[2]殮(liàn):給死者穿衣入棺。
[3]荒饉:饑荒。
[4]藏:墓穴、墳墓。
[5]糧罌:盛糧的陶器,大肚小口,古代墓葬用為明器。
[6]旒(liú)旐(zhào):指銘旌。
[7]兆域:墓地四周的疆界,亦稱墓地。
[8]酹(lèi):以酒澆地,表示祭奠。


【譯文】
我現在年紀已老且疾病纏身,倘若突然死去,是不是會要求你們對我禮儀周備呢?哪一天我死了,只要求為我沐浴遺體而已,不勞你們行復魄之禮,身上只須穿著普通的衣服。你們的祖母去世的時候,正碰上鬧饑荒,家庭境況空乏窘迫,我們幾兄弟都還年幼單弱,因此,你們祖母的棺木就很簡樸單薄,墓內連磚也沒有一塊。我也只應當備辦二寸厚的松木棺材一口,除了衣服帽子以外,其他東西一概不要隨身帶去,棺材底部只須放一塊七星板。至於像蠟弩牙、玉豚、錫人這類東西,都應該裁撤不用,糧罌明器,本來就不要去料理,更不用提碑誌銘旌了。棺材用鱉甲車運載,墓底用土襯墊就可下葬,墓的上面是平地而不要壘墳。如果你們擔心拜祭掃墳時不知道墓地的界線,就要在墓地的左右前後修築一堵低牆,順便在上面做一個標誌。靈床上不要設置枕幾,每逢朔日望日祥禫祭奠,只須用白粥清水乾棗等物,不許用酒肉餅果作祭品。親友們來奠祭的,要一概謝絕。你們如果違反了我的心願,把我的喪禮規格置於你們祖母之上,那就是把我陷於不孝的境地,你們能夠心安嗎?至於唸佛誦經等佛教功德,可量力而行,不要因此而耗盡資財,使你們遭受凍餒之苦。一年四季對先輩行祭祀之禮,這是周公、孔子所教於我們的,是希望人們不要忘記他們死去的親人,不要忘記孝道。如果要到佛經中去尋找根據,就沒有什麼好處了。靠殺生來進行祭祀活動,反而會增加我們的罪過。如果你們要報達父母的恩德,抒發思念親人的傷悲,那麼除了有時候供奉齋品外,到每年七月十五的盂蘭盆節,我也是盼望能得到你們的齋供的。

【原文】
孔子之葬親也,雲:"古者,墓而不墳。丘東西南北之人[1]也,不可以弗識[2]也。"於是封[3]之崇四尺。然則君子應世行道[4],亦有不守墳墓之時,況為事際[5]所逼也!吾今羈旅,身若浮雲,竟未知何鄉是吾葬地;唯當氣絕便埋之耳。汝曹宜以傳業揚名為務,不可顧戀朽壤[6],以取堙沒[7]也。
【註釋】
[1]東西南北之人:指到處漂泊,居無定所。
[2]識:標誌,記號。
[3]封:積土為墳。
[4]應世:應付世事。行道:實踐自己的主張。
[5]事際:情勢。
[6]朽壤:腐土,此指墳墓。
[7]堙(yān)沒:埋沒。
【譯文】
孔子在安葬父母親的時候說:"古時候,只築墓而不壘墳。我孔丘是東西南北漂泊不定之人,墓上不可以沒有標誌。"於是就壘了四尺高的墳。那麼君子應付世事,實踐自己的主張,也有不能守著墳墓的時候,何況是為情勢所逼迫啊!我現在客居他鄉,身子像浮雲一樣飄泊不定,竟然不知道哪方鄉土是我的埋葬之地,只應該斷氣後便就地埋葬。你們應該以傳承家業播揚名聲為己任,不可顧戀我葬身的墓地,以致埋沒了自己。

【評析】
所謂《終制》,就是送終的禮制。這是作者給後人提出的要求,相當於現在的遺囑。作者一生坎坷,歷經風雨,在當時大環境的影響下,家世不斷衰敗,自己也日漸衰老,骨肉離別已成定局。經過大風大浪的顏之推,囑咐子女:自己死後不要厚葬,不要搞鋪張浪費,要以自己的前途為重,不要過度悲傷而誤了大事。


《顏氏家訓》全文·註釋·譯文(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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