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醫生，我已經很習慣去治療病人了，這對我們來說是很正常的，不會特別情緒化。
但是，當病人是你的同事的時候，就真的太難了。我們已經接收了幾十個同醫院的醫生和護士，這些都是你以前每天都會見到的人。”
Fabiano Di Marco是意大利北部城市貝加莫的一名醫生，“教皇若望二十三世醫院”的呼吸科主任。
Marco醫生（圖源：Respiratory World）
這一次意大利疫情最為嚴重的地區是北方的倫巴第大區，而貝加莫可以說是大區內最為嚴重的城市之一，這座人口只有12萬的小城已經有3800多個病例。用Marco醫生的話來說：在貝加莫，每一個人都會有一個認識的親戚或者朋友離世。
（圖：貝加莫當地報紙上密密麻麻的訃告
當地的火葬場現在24小時運轉，每天可以處理25具屍體。但這還是遠遠不夠，由於死者實在太多，意大利出動軍隊把死者運出貝加莫，在其他地方火化以後再送回來。
（圖源：推特）
家庭葬禮是不可能舉行的，一是大規模人員聚集活動已經被禁止，二是家屬也找不到開門的教堂或者殯葬公司。家屬可以去教堂的看望死者的遺體，但為了防止感染，能看望的人數有限，並且一次只能去一個人。
教皇若望二十三世醫院是貝加莫市最大的一所醫院，而Marco負責的正是醫院的呼吸科。這意味著Marco就處在意大利對抗新冠前線最關鍵的防線之上。
Marco醫生今年47歲，手下有20多名醫生，大都30不到。
自從疫情爆發以來，Marco的醫院每天都會接收50到70名新冠疾病重症患者，目前一共收治了350名。這座醫院80%的手術被取消，超過50%的容量被用來治療新冠病人。對於這座在歐洲範圍內都算大型的醫院來說，也已經到了極限。
2月21日危機爆發，Marco就一直住在醫院裡面，整整三個星期沒有回家，每天工作15個小時。這對於這家醫院的所有醫生來說都已經成為了非常尋常的一件事情。“三週前那種普通的日子已經非常久遠，久遠到我都無法想象”
上週五一天，Marco的醫院就死了20名患者。“我從未見過這麼多人在我眼前死亡，就好像我在戰場中穿梭一樣”一位護士說
(圖源：NBC)
為了拯救更多的病人，Marco找來了醫院裡面的心臟病專家、皮膚科醫生、風溼病專家，教他們如何處理傳染病人，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醫院裡面已經不分科室，不分等級。
在其他國家我們也看到了這樣的現象，並且最讓人痛心的，往往就是這些“外行”志願者因為傳染病意識不如專科醫生豐富，成為了醫院裡面最容易受病毒感染的人群。
（圖：推特上瘋傳的疲勞的醫護人員）
醫護人員是這場戰鬥中傷亡最嚴重的人群。目前意大利3萬多例感染者，有大約8.3%就全部是醫護人員，截止17號有2629人被感染。
在Marco的醫院，有大約20%到30%的醫護人員被感染。截止週二，一共有460名護士病倒。其中一些是因為疲勞過度，另外一些就是因為感染病毒。醫院一共有25名兒科醫生，10人已經感染新冠。
（圖：接受媒體採訪的護士）
“昨天，我部門的一個負責人住進了急症室，他供氧量過低，兩個肺都有炎症”
“老實說他的情況不算嚴重，但他3天前還是負責醫院組織工作的人。一週前我和我的妻子還和他們一家聚餐過”
圖：一名67歲的意大利醫生因為新冠死亡
和我國一樣，意大利也開始面臨醫療用具嚴重不足的問題。
對於重症患者來說，能不能進ICU，就是生與死的區別。但在貝加莫的這家醫院裡，往往有幾百名患者爭搶幾十個ICU 床位。
為了應對資源短缺的問題，意大利的醫療協會SIAARTI上週緊急發佈了一份特殊時期的指南，目的是解決“如何合理地分配有限的資源”的問題。
或者更直接一點，就是“哪些人可以放棄”
指南說，“根據最大利益最大化的原則，分配標準需要確保那些治療成功機會大的患者獲得重症監護。”“可能有必要為重症監護設立年齡限制”
除了年齡以外，醫院還應該考慮患者整體健康狀況。因為健康狀況較差的患者可能需要更多的醫療資源才能生存，而比較健康的人治療時間更短，效益比更高…
並且指南還明確指出：這並不針對新冠患者，而是針對這段時間所有患者，不論有沒有感染新冠病毒。畢竟所有病人都在消耗醫療資源。
“如果我們不能像中國一樣馬上造一個1000張床位的新醫院，我們就必須每天做這種選擇”Marco總結說。
貝加莫附近的另一座小城Brescia疫情也非常嚴重，有醫院面臨著呼吸機氣閥零件嚴重不足的情況。在供貨商拿不出貨，還拒絕提供藍圖的情況下，當地小夥自己用3D打印機鼓搗出了呼吸機的零件。
(圖：3D打印的零件)
在YouTube上面，美國醫生分享了一個經驗：如何用一臺呼吸機給4名重症患者輸氣，點擊量超過40萬。
原本應該一人一臺的機器，現在已經容不得這麼奢侈的行為了。值得慶幸的是，這家呼吸機制造商在瞭解到前線醫生的發明創造以後，表示將會幫助他們製造轉接裝置。
冷冰冰的資本主義社會，還是能找到星光一樣的溫暖。
物資短缺給人們造成的影響，除了醫學上的，還有情感上的。
(圖源：Sky)
所有重症病人都不能有家屬探望。因為如果有家屬來了，他們就用掉了原本給醫生使用的口罩和防護設備。現在不只是意大利，全歐洲都找不到這些醫療物資了。
所有病人都是孤獨地死亡的。貝加莫的醫生每天都會盡可能聯繫病人的家屬，也難免會遺漏——當皮膚科醫生手忙腳亂地治療一個呼吸障礙的病人，並且失敗的時候，所有人都情緒低落，甚至有人開始哭泣，沒有人記得要告知家屬。Marco回憶說。
到最後親人打電話過來，人已經去世多時了。
（圖源：半島電視臺）
“有時候我在外地的同事給我打電話，聊天。他們正在過我們三週前過的那種正常生活。真的難以置信，我們現在的現實開始於2月23日，不是三年前，而是三週前！短短三週，我們就生活在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根本想象不了三週前的那種普通生活。”
“沒有人能為此做準備，不可能的”
Marco醫生的經歷絕對不是特殊的。
Cremona，也是貝加莫附近的一座城市。這裡的一家醫院，也經歷了107人死亡，收治了845人。和貝加莫一樣，已經3周連軸轉了。
（圖：上文出現的三個地方與米蘭）
這家醫院的護士接受採訪的時候帶著哭腔。
“不幸的是，我們這家醫院還沒有重症病人醒來。我們都很想讓病人康復，不再用呼吸機生存。”
“我們真的太需要一點好事發生了，好讓我們知道我們的努力是有用的”
“死的人太多了，這是對我們的一種折磨，我們都開始懷疑自己不能勝任自己的工作，不知道怎麼幫助病人了。現實就是，我們看著他們死亡，我們內心也死了。”
“每天晚上我就在家裡待幾個小時，一到家就倒在沙發上。我睡覺的時候特別淺，每一個小時就會被噩夢驚醒。我的丈夫和女兒和我說話的時候我都聽不到他們。”
（圖源：CNN）
這家醫院把洗衣房改裝成了病房，醫生在走道、帳篷裡面給病人看病。每個人都18個小時連軸轉。
太難了，所有人都太難了。
前不久，中國給意大利送去了物資與人員，希望能夠幫助他們共度難關。雖然這些專家帶去了寶貴的經驗，但是十幾人的醫療團隊，能改變的還是有限。
(圖源：微博)
對於湖北來說，全中國都可以給他調集醫生。但歐盟卻不可能給意大利派醫生，畢竟英法德已經自顧不暇。
為了解決人手的問題，意大利政府已經決定，讓一萬多名原本要參加從業考試的醫科畢業生直接畢業，進入醫療體系工作。
他們的加入，可以暫時解決意大利前線人手不足的問題。即便這些新人可能不會從事與新冠直接相關的工作，也能大大緩解用人緊張的問題。
(圖源：路透社)
面對記者的採訪，這些學生都顯得非常樂觀，表示願意去紅區工作。紅區的意思是感染區，現在，全意大利已經都是紅區了。
緊急關頭，學生兵也上了戰場。這是他們最後的戰略儲備，如果人手還是不夠，那就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就像CNN今天的一篇報道的標題那樣：
意大利醫生期望著能看到全國隔離的效果，因為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兩天前，連續工作了3周的Marco醫生終於回家了一趟。
在進行全面消毒以後，他和妻子商量後決定不戴口罩，為的是不嚇壞孩子，在家裡營造一種一切如三星期前那樣尋常的感覺。
但不論怎麼樣，我們這個世界，已經被永遠地改變了。對於貝加莫和意大利來說，轉折點發生在三週前。
對於武漢和中國來說，轉折發生在三個月前。
我們真的很難想象，三個月前的生活：想要外出就能外出，想要見誰就能見誰。那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年代，我們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小小的病毒可以給我們的生活帶來多大的改變。
這場疫情如此深刻地影響了這個世界，以至於其中每一個記憶，每一個細節都對日後的世界有著很大的意義。
對於在未來終於迎來勝利的人們來說，他們看到了長時間的苦難之後初現的新世界的曙光，身上也揹負了無法洗脫和忘記的黑暗，正如歷史上的所有其他時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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