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失的川江遺韻 ③大昌古鎮的“美人凳”

流失的川江遺韻 ③大昌古鎮的“美人凳”

龍溪古鎮

封面新聞記者 李貴平

峽江船工終日勞碌奔波,當然有歇店住宿的地方:河鋪子。

河鋪子不一定是在水碼頭上,也許是一處住著零星人家的河灘。河鋪子,是用巴茅草和山竹子編成的小平房,有的做客棧,有的做茶館,有的做小庫房,有的賣吃食。出於乘涼考慮,沿岸河鋪子四周被種植了許多榕樹、山藤、桉樹、苦竹、菖蒲、檵木(免梘)。葉子呈暗紅色的檵木很有個性,枝幹龍爪般在山野間伸展出去,或者將根鬚抓伸進岩石的縫隙,虎虎生風。

當落日熔金,夜色四合,月出東山,大寧河攜帶著清涼風兒吹亮了河鋪子的桐油燈盞,燈光從門口溢出,追到江面上。遠遠望去,一江燈火,蓬蓬勃勃。這時候,有人提著竹籃高聲叫賣,有人走到船邊拉客,茶鋪子裡有歌聲,有笑聲,有打情罵俏聲,有猜拳行令聲,也有評書人說得興起時的嘶吼聲。有道是:“有沽酒處便為家,菱芡四時足。明日又乘風去,任江南江北”(陸游《好事近》)。

我以前在重慶讀大學時,經常從巫溪縣城乘船去巫山,每過廟峽,就從船舷望到不遠處那株黃葛樹越來越大。我知道,龍溪鎮又到了。

流失的川江遗韵 ③大昌古镇的“美人凳”

龍溪古鎮

龍溪,這個靜臥於大寧河中游的老鎮,在歷史的褶皺中凸現出花崗石般的質地——南宋時的天賜城,清嘉慶年間的禹王宮、寨子堡、擂鼓臺,道光時期的堤道、法國教堂、鄉紳碉堡乃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批鬥臺……沿河老屋,一扇扇用竹竿撐起的窗戶,依舊半開半掩,是在聽風、聽雨、聽夢,還是在等待另一次久別重逢?重重山巒間,一彎綠水忠實地呵護著老鎮的記憶。

龍溪鎮當年開有許多河鋪子,鋪子門面上大多掛著小酒幡。店主大多是橈夫子的女人。女人平時在鎮上一邊納鞋墊兒一邊賣點小雜貨,她們生命的存在,彷彿就是為了等候男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橈夫子管這些女人叫灘姐兒。灘姐心憂男人常年在外,出門如斷線的風箏再無蹤影。那些望穿秋水始終等不回情郎的灘姐兒,也樂於把一些萍水相逢的橈夫子當情郎對待。若對方想留下過夜,她一般不會拒絕。若濃情時女人的舊相好不期而至,她會鎮定地抹抹髮髻兒瞥去一眼:著麼子急?找個傢伙打一架吧,哪個贏了我跟哪個好。

龍溪河畔那棵千年黃葛樹,神奇得近乎天方夜譚。我聽當地人講,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它竟在短短一月內經歷了由綠葉變黃、黃葉掉光、發出新芽、再重新恢復枝繁葉茂的“變臉”過程,濃縮了一年的四季更替。可憐大樹或許是長久杵在荒僻岸邊太寂寞了,才變著戲法兒自娛自樂。

龍溪以南十五公里處的大昌鎮,曾發掘出新石器時代、商周時代的珍貴文物。早年,這裡的建築都是磚木結構,飛簷鱗瓦,有的牆體有了裂縫,有的牆腳長滿苔蘚。雞舍、豬食槽和石磨散在路邊。如今,這裡已被商業的驚濤沖刷成“油漆古鎮”。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重慶讀大學時,每次乘船經大昌都要上岸打尖,坐在河邊的長條石凳上邊吃東西邊看船來舟往。石凳光滑冰涼,凳面油亮如鏡,被當地人稱為“美人凳”。

大昌自古是個出美女的地方。不知何時開始,鎮上一些年輕女子喜歡來石凳上靜坐,她們微託粉腮,對過往客商或淺淺一笑或淡淡一瞥;更多女子則久坐不走,窈窕的腰肢兒像是與石凳生生連在一起似的。原來,這些女子是在思念自己的情郎,盼著他早些歸來。風雨如磐,年年月月,未改初衷。

流失的川江遗韵 ③大昌古镇的“美人凳”

大昌古鎮千年榕樹

我一直覺得,那些看似清涼的石凳其實是有溫度的,它的溫度如深藏在山體內核的岩漿,總在默默積蓄能量,或許它是在等待一個熱切訴說的噴火口。朝雲暮雨,寒暑更迭,石凳熨帖地感知著遠去橈夫子的生死冷暖,也陪伴著女子們流水般逝去朱顏,更承載了眷屬對男人風裡來雨裡去的擔憂。九曲十八彎的大寧河,隱藏著太多噬人的暗礁,有著太多未卜的生死,有的橈夫子回來了,有的永遠沒有回來。這讓我想起沈從文先生《邊城》裡那句話:“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裡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峽江男人活著的使命,彷彿就是待他們稍稍長大就握著蒿杆、提著鐵錨,和家人道個別便一腳踏進木船,從此把身影融進江濤河霧中。多少年來,許多船毀人亡的慘劇,是很久之後被過往客商當下酒菜聊出來的。“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無數個月圓之夜,大昌的年輕寡婦沿著茅草叢生的青石板路,走過半拱形石橋,來到河邊洗衣浣紗,一搓一揉中,她們心頭淤積的苦痛貫注在一雙手上,動作越來越急速,最後用鉚勁兒搗衣來砸跑失去親人的悲痛和不安。秋風蕭瑟的午夜,女人還坐在冰涼的石凳上望著銀光閃閃的河面,盼著踏月而來的船影上捎來一絲男人的氣息……

可惜,大昌鎮那個長條石凳終因舊城改造不知去向。石頭上的故事,也被凌冽峽風吹得無影無蹤。它來不及訴說什麼。

“不知遠郡何時到,猶喜全家此去同。萬里王程三峽外,百年生計一舟中”(白居易《入峽次巴東》)。一代代峽江船工,為了生計起早貪黑,流血淌汗,前赴後繼,行走江河。而木舟、大船、駁子、划子,來來往往又不至於翻江倒海——這看似鬆散的船隊、船幫背後,始終有根無形的繩子如鐵錨系舟般將大家拴在一起。這根繩子,就是幫規。

對三峽地區民俗文化頗有研究的重慶市巫溪縣檔案館副館長吳健先生告訴我:晚清和民國時期,活躍在三峽一帶的船隊大致分為八大幫派。船幫是由船主們自發組建起來的民間協會組織,主要是協調船幫內外關係,維護船運秩序和船工利益。

吳健說,當時,從宜昌到重慶沿江每三個縣的船主都會結幫,如巴東、秭歸、興山三縣的船舶結為楚幫,楚幫的船隻打的“順”字號旗,奉節、巫山、大昌結為巫奉幫,船隻上懸掛的是金黃旗;雲陽、開縣、萬縣結成的船幫懸掛的旗號則是三角形鑲黑邊旗;豐都、涪陵結成的船幫懸掛的旗幟,則是四方形的泡花旗。有了自己的旗號,橈夫子就有了歸宿,有了活命的奔頭。

活躍在重慶到湖北的八大幫派,從地域“碼頭”上看有著較明顯的對峙意味,比如上游的川幫在同下遊的楚幫爭鬥中多佔便利,自稱“上江的”,楚幫則被稱為“下江的”。按當時道上規矩,船到“公海”,一杆纖樁兒豎在哪兒,哪兒就是各自的領地。平時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來往。當然,如果船隊扎堆又逢過節啥的,大夥一高興,還可以抱出各家的紅苕酒,就著乾魚片和燒臘什麼的,坐在一起燒起篝火,痛飲幾杯,划拳玩牌,再對著明月清風說說女人。

十九世紀末,外國機動輪船開始駛進重慶,標誌著川江航運的機器時代到來。這股由金屬激起的驚濤駭浪給木船運輸帶來滅頂之災。船幫和船工們莫可奈何,任由木船業走向衰落,一如洪澇之中的房屋塌方般被水沖走。大約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峽江一帶的船工們帶著難以言說的心情,終結了他們手工運船的滄桑使命。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歡迎向我們報料,一經採納有費用酬謝。報料微信關注:ihxdsb,報料QQ:3386405712】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