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最後一位修“英雄”牌鋼筆的師傅

英雄 | 縣城最後一位修“英雄”牌鋼筆的師傅

英雄 | 縣城最後一位修“英雄”牌鋼筆的師傅


英雄 | 縣城最後一位修“英雄”牌鋼筆的師傅


老張給我電話,問我要不要繼承他的金字招牌——“上海英雄鋼筆廠特約修理中心”,我們縣城唯一修鋼筆的地方,其實就是一個破玻璃櫃臺而已。


當然,不光修“英雄牌”鋼筆,只要是筆都修。我沉默了,這早已是一個沒有鋼筆的時代。一時不知如何拒絕,他有點生氣,像個孩子一樣撒嬌:“你不要以後誰給他們修鋼筆呀?”


我們都沉默不語,我似乎聽到他惋惜與無奈的嘆氣聲,隨後他狠狠的掛了電話。


認識老張時我喊他“老師傅”,“張爺爺”,一開始我是他孫子,現在他卻喊我“小兄弟”。


他不顯老,因為他一直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蹩腳老頭,我在想,他是不是一直在等著我變老。我和他的關係,終於從爺孫熬成了兄弟。


他的故事,和我相關的部分和筆有關,和英雄牌鋼筆緊密聯繫在一起,這是一個老人一隻筆一間二手書屋的故事。


用老張的話,其實他沒有故事。


老張四十年代出生,國共內戰時他是個小屁孩;新中國成立後是個死小子;餓著肚子熬過整風運動;剿匪土改鬥地主、中民貧農貧下中農再教育時,他是壯小夥。


搞合作社、生產隊、伙食團人民公社時,他娶妻生子自立門戶;大躍大鍊鋼時,他是青年骨幹;知青上山下鄉、三年自然災害、紅衛兵文化大革命時,他是第一批響應號召帶頭衝鋒陷陣的領導。


經歷了風起雲湧跌宕起伏的時代,他居然還頑強奇蹟般存活了下來。從牛棚改造回來後,發現家人已不在,妻子已失蹤,領著兒女過日子。


他憑一技之長在城鄉間遊走,開始走村串戶挨家挨戶賺取養家餬口的費用。


一開始當補鍋匠,補鍋、補碗、補缸子、補罈子。順道也幹剃頭匠的活,剃髮、修面、理須、挖耳朵,還彈棉花,修雨傘。


後來當磨刀工,接著當收荒匠。收雞毛鵝毛鴨毛豬毛,收豬骨頭牛骨頭羊骨頭,收書本紙殼破銅爛鐵。


他把幾十年收荒收的古舊圖書和字畫一直留著,在背街小巷自家的客廳,開了一間二手書店,店門口左面放了個玻璃櫃臺專門修鋼筆,右面放個大木桌——配鑰匙補鞋修雨傘磨刀維修鐘錶補胎打氣……


這一過,就是一輩子。


我問過他很多次,怎麼學會這麼多的手藝,他說大部分手藝是當年知青下鄉時跟著勞苦人民學的,還有些是生活所迫自然而然就會了。


可具體細節,他不願過多透露,似乎這是他心裡的秘密。


我認為年齡大了,在他面前提起過眼雲煙,能喚起他古老的記憶,但是每次都無疾而終,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估計他會帶到墳墓裡。


英雄 | 縣城最後一位修“英雄”牌鋼筆的師傅


學生時代,擁有一支完全屬於自己的鋼筆,尤其是“英雄牌”的鋼筆,是很多人的夢想。


為了獎勵我考上縣城的高中,母親下狠心花血本,給我買了一支英雄牌100包尖依金筆。那隻筆手感舒適,筆尖較以往的普通鋼筆要堅硬,出水流暢。


不過用久了,筆不出水寫字如蝸牛爬行,手麻脖子酸,寫完一看,歪三彆扭怎麼也不滿意,還常常因為滿手的鋼筆墨水而懊惱。


第一次見老張,我去找他修鋼筆。


沿學校下坡,穿過沸騰的菜市場,各種雞鴨鵝魚豬狂吼亂叫,各式小攤小販人聲鼎沸,滿耳全是三姑六婆大姨夫小姑子的吵嘴喧囂聲。


她們用冷水沖洗菜葉,把大木板蕩起殺雞殺鴨,用開水開腸破肚淘胃沖洗,一路都是血水汙穢,連路邊石塊縫隙泥土都是黑色的。


一直下到菜市場連接主幹道右側面,沿青石塊鋪的小路鑽進去,躲過木質結構有些飄搖的房簷,有幾家黑暗的小店嵌在居民樓中。


側身低頭到路盡頭,有好幾家舊書店,只有最裡面那家能修鋼筆。


四月雨後的陽光正好,微風不燥,還有點涼風味道,天空好像剛被洗過,陽光還沒下去。石板溼漉漉的,泥濘不堪,步履維艱,我的心卻很沉重。


換一個筆尖,對於一個高中生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費用。


人的眼睛會拐彎,還隔好遠,就似乎看到那塊灰黑木板大匾做成的廣告牌。


中間靠左用筆畫了一個“英雄”牌子的圖標,三分之一處用小篆寫著:“上海英雄金筆廠特約修理”。字體太過顯眼,以至於“二手書畫屋”幾個正楷稍微有點黯然失色。


顯然,老闆的主業是修鋼筆,二手書畫只是副業。


店主端著個大瓷碗,坐在門檻上扒飯,約六十來歲,旁邊有個小孩兒,穿著叉叉褲,小雞雞被熱得通紅通紅的,小孩兒捲起袖子,露出胖鼓鼓的胳膊和他排排坐。


老人好瘦,瘦得背都有些駝,肚子可怕的凹進去緊貼著背脊。他的頭髮幾乎全白了,眉毛卻又粗又黑。


看我朝他走去,他躬著背緩慢進屋把大瓷碗放下,過來擰亮了玻璃櫃臺的小檯燈。


他的聲音很輕柔,好像故意降低了音量似的,他走路溫柔細緻的動作,很合身乾淨的中山裝,隱約給人一種知識分子的氣質,似乎他曾經是個藝術家。


他擁有屬於另一個時代的氣息,另一個時代的動作。


現在想想,那是墨水的氣質。


就是英雄牌鋼筆專用碳素墨水的那種氣息,讓人親切,也讓人舒服。


“小夥子,修鋼筆嗎?”


“嗯……嗯吶……老師傅”


我說的小心翼翼:“師傅,麻煩您給我配個差點的筆尖。” 邊說邊伸手拉扯褲兜把筆拽出來。


老人問:“你都讀高中了,為什麼還要配差的筆尖?”


我用只能自己聽得見的聲音答到:“我的錢估計只能配差的鋼尖,攢了好久……”


他爽快的說:“我給你免費修理,一直到高中畢業。”


……


老人笑著,他雪白的牙齒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和黝黑蠟黃的膚色相比,明顯白得太像假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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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熾燈籠罩下,老人原本黝黑蠟黃的膚色顯得骯髒蒼白。


他像是個長在室內的生物,一個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毛孔裡滿是灰塵菸灰,滿臉都是橫七豎八的皺紋和瘡疤。


她們像書本上的狂草,更像看不懂的篆書。


他總是隱隱給人一種靠不住的感覺,但是又有某種可以隱藏其鋒芒的愚蠢。


他一直傻傻憨厚朴實的微笑著,慈祥卻又精明。


他拿出老花鏡戴上,犀利的眼神立刻就變得溫暖柔和。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後面有點小小的變形,他拉開了玻璃櫃的門把手,很認真仔細的開始檢查我的鋼筆。


一般來說,筆帽壞了換筆帽,皮囊漏了換皮囊,若是筆身劈了,就用細細的鐵絲打箍,再用小榔頭輕輕敲打加固。


用鋼筆主要是用筆尖,修筆師傅的水平,也就體現在修筆尖上。


修鋼筆大多是換筆尖、筆桿和皮膽,只要耗費幾分鐘,花費少許錢,一支破鋼筆就能獲得新生。


他那小小的玻璃櫃,裡面擺放著凌亂的筆尖、筆桿、筆帽、掛鉤等零鋼筆零部件,還有小鉗子、小榔頭和油石等工具。


還有一盤一盤的螺帽和螺栓,舊鑿子,刀刃斷了的小折刀,失去光澤的手錶……


不到兩分鐘他說修好了,隨手拿出一張紙,讓我寫寫劃劃,試試手感。其實他給我換了一個新的筆尖,真正的“英雄”牌的,我一直看在眼裡。


我一邊平復激動感動的心情,一邊說著有勞麻煩謝謝這類的話,腿卻不自覺朝他二手書屋踏了進去。


店裡窄小的空間其實被塞得滿滿的,四牆壁都是書架,上面歪歪斜斜堆滿了舊書,角落還有無數積滿灰塵的畫框,中間用磚頭堆砌高作“墩”再用門板鋪平,放的是報紙書刊,學生教輔資料,中學生課外閱讀,世界文學經典等“暢銷貨”。


店裡窄小的空間讓人感到有點不舒服,除了舊書舊報舊畫框外幾乎沒有一件有價值的東西。


但最吸引人的,就是滿牆的舊書。踮著腳尖拿下來,灰塵像是用木棍敲打樓頂曬的被子,洋洋曬曬流了一地。


老張招呼我自己看,順便翻,便一屁股坐在藤條椅子上。


我回頭看老張,他的身體似乎不僅像果凍一樣軟,而且半透明。


光線透過他乾癟的身軀,逆著微微陽光,一眼滿是浮塵和飄忽的顆粒,混合著他身體的疲憊、椅子的柔軟和從窗外吹來的拂面的微風。


這個老人似乎是透明的,不存在,恍惚和神秘的。


我估計他睡著了,竟不忍心去叫醒他,只得躡手躡腳跌跌撞撞走了出來,心裡怦怦亂跳,急步轉身就消失在街頭拐角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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忐忑不安,一夜沒睡好,第二天放學後,我又去找他了,似乎欠他一聲謝謝。


他手裡拿著一隻修好的鋼筆,筆身是高質量金屬打造的,筆尖肯定十分順滑。


無論是觀感、觸感肯定很好,有些斑駁的鐵鏽,一看寫起來的手感估計也不會太差。


他給顧客說:“這是款老式鋼筆,書寫時要先用鋼筆在墨水裡蘸一下,然後停了一停,3-5秒為好,再開始寫,書寫完後記得用清水沖洗。”


修筆的中年男人很歡喜,連忙擺手謝謝的同時把錢遞了過去。


他把鋼筆在墨水裡蘸了一下,然後停了停,手指一陣戰慄,落筆是一個決定性的行為。他用笨拙的小字在紙上畫,他手裡的鋼筆看上去又粗又笨。


筆尖在光滑的紙上縱情地劃過,他一開始工工整整的寫,突然筆鋒一轉,他的字不再像剛才那樣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她們全部都在紙上跳舞。


整頁紙上,全是他的簽名,名字是三個字,我連他姓什麼都沒看出來。


中年男人笑呵呵地把筆放進了皮夾包,滿嘴的金牙格外耀眼,大搖大擺走了:“不用找零了,剩下的都給你,老師傅!”


老張轉頭對我笑:“這年頭包工頭大老闆用鋼筆的人少哦!”邊說邊示意我進店。


“昨天您睡著了,我就走了,沒偷你的書,再次謝謝你免費給我換愛尖。”我像第一次當小偷就被抓了現形一樣,羞色爬上了臉,脹紅了額頭,滾燙紅到耳根。


像青春年華時戀愛女孩留不住的粉紅臉蛋,還粉嫩帶著青春痘痕。


“沒得啥子,這些都是我收荒順便撿回來的垃圾,不值錢,再說了讀書人偷書不算偷。”老張露著大白牙回答到。


這次輪到我後悔了,我真應該把昨天看上眼的書給搬回去,還有那些甚至被看得都沒有名字的“天書”。


老張繼續說:“喜歡看書就來,隨便你們怎麼看,鋼筆用壞了就來找我,下次來我教你修鋼筆,以後壞了可以自己修。”


後來才知道,老張對每個來修鋼筆的學生都這樣說,不過當時的確把我感動得稀里嘩啦。


我在老張的二手書屋翻到一本特別精美的筆記本。光滑細膩的紙張因為年頭久了有點泛黃,這種紙至少十年前就停產了。


厚厚的空白皮質筆記本,有紅色的書脊,封面上還有大理石狀的花紋。


我用極其低的價格就把她騙到了手,在無數黎明來臨的深夜 ,我用這支筆,這本筆記本,寫一筆筆漫長的眷戀。


拿她謄抄流行歌詞,古詩,名言警句,有時也寫日記,寫隨筆,寫心情,寫青澀時光的喜怒哀樂。


那些紙張折出波浪紋的疊,褶皺泛著墨水的味道,淡淡清香,心裡也悠悠靜靜,抒發自己那無處安放的青春。


一回生兩回熟,三次五次後,我和老張就混熟了。


混熟了有個好處,我可以把成套的金庸古龍甚至沒有名字的小說搬回宿舍,看完過後順便幫他高價賣出去,或者把那些小黃書,小黑書一併給他銷售了。


當然,我是中間商,也吃點點差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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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說的話是經不住推敲考證的。他說他從牛棚改造回來後,發現父母已不在,妻子已失蹤,領著兒女過日子。


哪裡去領的兒女?


有一回我拐彎抹角問他,他才說了實話:兩個小孩是在荒山野嶺撿回來的,看著心疼可憐不忍心,雖然自己也吃不飽穿不暖,但還是毅然決然留在了身邊。


真正的妻兒是被活活餓死的。


妻兒們先開始吃米喝粥,接著吃糠咽菜雜糧,後來吃野果、野草、樹皮、樹根、橡膠製品,最後吃泥巴河沙,喝井水過日子。


吃太多泥巴河後肚子容易脹氣,大便不通,起先全身浮腫,而後起泡,頭髮脫落,牙齒鬆動,四肢乾癟骨瘦如柴,卻又挺著圓圓鼓鼓的大肚子。


兩隻腳支撐不住一肚子的水和泥巴,慢慢變成四隻腳在地上爬,最後在極度餓卻又極度飽的虛無縹緲狀態下死去。


圍著火爐,老張顫抖的說著。他臉上蠟黃的溝壑起伏錯位,那些眼淚橫著流到耳朵根,再從耳朵根流進脖子裡,完美避開了他四四方方的臉盤。


人類無法承受太多的真實,何況還是青春正在長身體的時候。


這把我嚇了一跳,一時竟無語凝噎,找不到合適的話安慰他,也找不到恰當話開導自己,所以我們都沉默了。


對於筆,讀書時節有一種莫名的眷戀和情節心結。


那個時候為了擁有一支“完美”的鋼筆,會想破腦袋去尋找最合適的愛尖,找合適牌子的墨水,合適的紙張,甚至合適的筆筒。


鋼筆筆尖一般都比較細,細的缺點就是:寫起來會比較澀,尤其是在不甚光滑的紙面上。


所以要不停打磨不斷精修,完美的筆尖是正面反面側面都能出水,寫字順滑甚至絲滑,這才是上上品。


老張教我用很細的“磨刀石”或者“油石”打磨鋼筆尖,磨到滿意為止。時間久了寫的字變粗,他就教我用夾鉗錘子小榔頭自己動手錘細。


用現在的話來說,成品率比較低。經常十來個筆尖才能錘出一個合格的產品,才能打造一個行雲流暢的筆尖出來。


三不五時也有和我一樣的窮學生,來老張書店淘書,兜裡沒錢,心懷夢想。


一來就賴著不走了,找個小角落,不礙事的空隙地面一蹲就一天。一個個壯志未酬熱血沸騰哭哭啼啼,蜷縮在沒有燈光照射的陰暗角落,埋著頭啃饅頭鹹菜。


書沒賣到幾本,老張倒是很高興,看到我們這群窮光蛋一天進進出出,手頭再忙得事都要停下來衝我們笑笑。


我們的存在多少也沖淡了他對亡妻喪子的無盡傷痛,抵消了遠在天邊兒女的牽掛。


他愛對我們說愛讀書的運氣好,他的經驗來源是他的養子,從小泡在他的書屋中,書是他唯一的玩具。


用厚厚的書壘平當床墊,滿牆貼的都是書中的插圖。所以他養子考上了大學,讀了研究生,還讀了博士,順利工作留在了大城市。


不過他也調侃——讀書讀多了,現在回來,連地都不會種了。


不過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面,他胸膛微微一顫,嘴角輕輕上揚,露出一絲鼓勵和自豪的笑容。


我分明看到一絲悲涼和惆悵。


慢慢人就多了起來,人一多可以混個臉熟,我經常吆喝同道中人們週六週日節假日來老張的二手書店幫忙整理書刊。


成群結夥的年輕人穿著同一種顏色的校服,開“白水會”。


所謂白水會,就是每個人拿著個水杯喝著白開水,侃天侃地侃女人,也談夢想說青春聊文學,嘲笑庸俗膚淺的世界,鼓躁青春的熱血激情。


他們喜歡把夢想掛在嘴邊,我喜歡把理想埋在文字裡。


其實,大家都懂,那時候的理想,就只是單純地想一下而已,甚至是不合理的想象。


二手書屋似乎是一個小小的宇宙中心,連接著我們的小小心情和青春躁動。我們賣出去的那些書,等到了畢業季又免費回到了老張的書架上。


各種課本教輔資料越來越多,文學讀物卻越來越少。


很多人踏上人生第一次出遠門的綠皮火車,行李箱裡面一定有著一本老張二手書屋的書。


雖然修鋼筆我有一手,不過我字寫得醜,像小蝌蚪一樣彎彎曲曲,就是那種沒文化的人特有的工工整整的字體。


鋼筆是個古老的東西,現在即使簽名也很少用到,動手寫字已經稱得上標新立異。


書寫是在屏幕和鍵盤統治時代下一點小小情懷。


鋼筆是有“表達感”的工具,有厚重的風格,不過早已被封塵起來,進了回憶,進了墳墓。


漢字一橫一豎彰顯著華夏子孫的耿直,一撇一捺見證著中華歷史的曲折,橫豎撇捺,點提勾折,一個個漢字紙上油然而生。


現在即使簽名也很少用到,我是沒簽名的機會的。可我還是偷偷留了一支,搬了幾次家換了好多次工作,一直沒捨不得丟進垃圾桶。


只有真正的鋼筆才配得上漂亮細膩的紙張,墨水鉛筆根本不配在這樣的紙上劃拉。


話雖這樣說,事實上,我已經很多年不寫字了,也不習慣寫字了。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我們一開始都是去老張櫃檯修鋼筆,然後賴著不走,最後聚在一起,然後再各奔天涯。


主角老張一直都在,偶爾給我們說說他的故事。


結一段善緣,各自溫暖,我們似乎得到的更多,老張被溫暖的卻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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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是個素食主義者,每天喝湯吃米糊,用他的話說每天吃些稀飯素菜混日子等死。


吃住在書店背後隔層“堂屋”,一天到晚做一切該做的活——做飯、洗衣、縫縫補補、鋪床、掃地、打掃書屋。


他的動作一向很慢,奇怪的是,他沒有任何多餘動作,做到好了自然而然就停了下來。


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了洗洗擦擦、縫縫補補、做飯清掃、擦亮修理,然後還是洗洗擦擦,先為了自己的孩子,然後為了自己,幾十年來從未間斷。


我們的到來給他添加了一抹陽光,明媚不憂傷,他帶給我們的,卻是整個太陽。


老張會悄悄接濟一下我們,他的方法是我們抱出去賣的書,不收取一分錢,賣多少都給我們。誠然,這個世界,總有人偷偷愛著你。


不過他也知道,等到了畢業季,那些書基本都會免費被送回來,再一次循環反覆。


老張最得意和常掛在口頭的事是修鋼筆,他也樂於和我們說關於鋼筆的一切。


他這輩子修的最好的鋼筆是我們縣城市長的——金鋼筆。


縣長的金鋼筆,筆尖工藝、上墨系統一流,他專屬的鋼筆,也是自我風格和品味的體現。


白金網格、寶石鑲嵌,筆尖由18K白金製作而成……


老張說得津津有味,好像那隻筆就是他的:這種筆,握著時手受到筆的一部分壓力,剛好抵消寫字的時候向下壓的力道,平滑過柔和的紙面,甚至一點“沙沙”的聲音都沒有。


還好他沒說這種筆,寫出來的字都要好看一點,美觀一些。


你收市長錢沒有?


——沒有。


為什麼不收呢?


——他沒叫我給錢就好了,我哪裡還敢收他的錢,給他修鋼筆可是我的榮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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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掘機在挖坑刨路,暴土揚煙,塵土紛揚,工地沒日沒夜趕工期,一幢一幢房屋疲憊不堪地躺下了。


后街要拆遷了,誰都知道這一天會來,可沒想到來得這樣早。牆上到處都寫著“拆”字,每寫一次,老張就拿著毛筆去把它劃掉。


推土機和挖掘機深夜正在摧毀我們的家園。


接著就出現了橫幅,橫幅上面寫著黑色的字——“堅決抵制強拆”、“抗議暴力拆遷”、“誓死捍衛家園”。


做思想工作的人來了一波又一波,老張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最後被強制架走,不出半個小時推土機就把老張家夷為平地,修鋼筆的櫃檯被埋了,二手書屋被下了葬,鍋碗瓢盆吃喝拉撒的一切都沒有了。


是的,老張一無所有了。


他常一個人坐在全是木板泥巴磚頭的廢墟之上,沉默不語。來來往往的收荒人身體搖晃著來到他的身旁,問他為什麼哭了啊


“家沒有了,書屋修理櫃沒有了,我那些學生怎麼辦啊?”


路人都相視一笑,說拆遷了好呀,政府又賠錢又賠房,你一個爛攤子有啥可惜的,你又不是讀書人,還迂腐彎酸,想得太多了吧,瞎操心。


老張硬是手腳並用,從廢墟中把修筆的櫃檯硬生生扒了出來。看著那些凌亂的鋼筆配件,一個人整理了又整理。


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眷戀,也沒人在乎他與學生們的故事。


自然,也沒有人還去修鋼筆,提起學校門口修鋼筆的地方,二手書屋,大家都嘆息,拆了,拆了好幾年了,可惜呀!


老張真名叫做:張國民,今年80歲……其實不修鋼筆已很多年!


老年痴呆過後,他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以後我死了,誰給他們修鋼筆啊?


老年痴呆過後,他常給我打電話:我把修鋼筆的櫃檯送給你,你要給他們修鋼筆呀!你再不要,就沒人給他們修鋼筆了……


老年痴呆過後,他把他會修鋼筆這件事也忘記了。


老年痴呆過後,他把自己的名字也忘了。


老年痴呆過後,他甚至都不記得,他還會配鑰匙、補鞋、修雨傘、磨刀、維修鐘錶、補胎、打氣……


我們縣,就再也沒人會修鋼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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