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贛電影《地球最後的夜晚》


畢贛,之前的《路邊野餐》想看但是沒找到資源,真正讓我決定去看的原因有二,一是說他運用王家衛用過的長鏡頭拍攝,二是被中間3D效果吸引。總之還有很多小因素但都不是被所謂“一吻跨年”吸引。並且作為成年人,這種再老套不過的營銷手段還能沒見過?正如聖誕節那天的蘋果要比平日貴很多依然有人買啊?那是欺騙了嗎? 說到去餐廳吃飯這個例子,請問這部電影難道說的不是愛情? 對於不熟悉的導演也好,餐廳廚子也罷,捫心自問,當你第一次去“嘗試”他們作品時不應該是自身做好儘量的包容性去嘗試的嗎? 和自己預想的有差異或者從未涉及過不應該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並且只有第一次去了解了你才能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他的風格,嚴格說,《路邊野餐》是他第一部作品,但是真正讓他受高度關注的原因是戛納和營銷方式的宣傳,並不是畢贛電影的本身,為何要連電影一起說?正如你點菜所謂的“被騙”,難道這是廚師的問題?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將會在今天迎來一場大規模反噬。因為這種營銷,不是條正路,這個片子根本不適合這種營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侷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徑,畢導走的這條文藝片之路,就決定了他不能這麼營銷。因為文藝片這種東西,是在探尋電影藝術的界限,本身就非常先鋒。而先鋒就意味著分裂,因為大家都是依靠自己的直覺和天分來自我表達,根本不存在統一標準。很多人都說文藝片文藝片,聽起來好像是某種片子類型,但其實不存在這種類型片,只是大家把無法按現代商業電影歸類的片子統統都放在這個名目下而已。你能說王家衛和昆汀是拍的一個類型嗎?不能吧。所以除了極少數口味極廣的電影發燒友之外,每一個文藝片導演所能吸引的受眾,只能是與自己電影審美契合的那一部分。不是那些文藝片導演不想拿票房,而是票房本身代表的是大眾審美,如果不去刻意研究的話,導演的這種個人化先鋒表達和大眾審美的交集時刻是極少的,可遇而不可求。即便是藝術院線最發達、文藝電影最興盛的法國,每年本土票房的七成都被好萊塢的特效大片賺走,可見大家都是俗人。而畢導這個片子,最大的問題就是,他根本沒達到大眾審美的最低線,那就是擁有一個漂亮清晰的故事,依然是一個非常自我的表達。我敢打賭,被營銷騙進電影院的這些根本不是受眾的傢伙們,能當場睡過去已經算是很給面子了。覺得受欺騙的人恐怕會立即就會上網破口大罵,在現在這個網絡時代,會造成一場雪崩。當年拿過戛納的《刺客聶隱娘》,大家知道在貓眼上評分多少嗎?答案是6.3分!想想看,連《大鬧天竺》都能在貓眼上拿7.4的。當時還並沒有這種欺騙式營銷,侯孝賢導演這麼多年積攢的粉絲也比畢導多得多,戛納大獎的加持也比只拿了幾個提名的本片強得多,所以我認為畢導的結局會比《刺客聶隱娘》慘烈無數倍。今天這活兒,相當於畢導壓上了自己現在和未來的名氣口碑被製作方透支去換一時的票房,非受眾會覺得爛片無敵,受眾會覺得逼格掉盡,總之得不償失。


1畢贛想拍的東西,都不好拍。《路邊野餐》拍“時間”,《地球最後的夜晚》拍“夢”,都是難以捕捉的事物。想把虛的東西落在實處並不容易。《路邊野餐》中的42分鐘長鏡頭和小鎮蕩麥,共同構成了一個打通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超現實時空。陳昇進入蕩麥,就像跨進了時間軸,他在這裡與亡妻告別,並在成年的衛衛身上看見未來的曙光。蕩麥的一切像是一場夢,又不是夢。而真正的夢,畢贛打算留到《地球最後的夜晚》再做。從最通俗的層面理解,《路邊野餐》講的是一箇中年男人與過去的和解。《地球最後的夜晚》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只不過《路邊野餐》中的和解,是讓主人公在實體化的時間洪流裡獲得片刻的喘息。而《地球最後的夜晚》是用一場完整的夢救贖所有的過去。夢是什麼?夢是現實慾望的釋放與滿足。從這個角度講,《地球》的劇情其實很簡單,一句話就能概括:一箇中年男人在夢境裡和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告別或相擁。是很浪漫的故事。可是,與《野餐》的天然去雕飾不同,畢贛把《地球》設計成了一個精巧的智力遊戲。它雖然動人,但那動人是藏在理性後面的,並不像《野餐》那樣撲面而來。我相信,就算你看不懂《野餐》,也一定會為陳昇站在夕陽下給前妻唱《小茉莉》的情節感動。可在《地球》裡,所有的情緒都變得隱秘而壓抑,甚至連最後的深情一吻也無法徹底越過理性的障礙,獲得縱情的釋放。這也就註定了《地球》票房暴跌的命運。當然這是另一個話題了,今天我們只聊電影本身。2《地球》在結構上分為前後兩部分。後面60分鐘是一個3D長鏡頭,呈現完整夢境。為了突顯這一夢境的時空連續性,畢贛特意在前80分鐘將敘事碎片化,割裂鏡頭間的關係,整個過程像是拋出一塊塊拼圖,以期觀者在最後的夢境中把一切重組。這確實給觀影帶來了一定門檻。而且遵循藝術電影的原則,影片沒有任何一個單純為“交代”而存在的鏡頭,更不會像《盜夢空間》那樣,讓小李帶著女孩進入夢境並講解造夢的規則。通通沒有,畢贛就是依靠鏡頭語言來鋪陳信息的,這會給主動的觀眾帶來極大的探索樂趣,自然也會成為被動觀眾的噩夢。那麼前80分鐘到底講了些什麼呢?我這裡無意重複情節,只說關鍵邏輯。先拋個問題吧,前面80分鐘是現實還是回憶,以及有沒有夢?我的答案很明確,三者都有。首先,羅紘武在父親去世後回到凱里,循著照片的線索找萬綺雯的線,是現實線。其次,所有萬綺雯出現的段落,是夢。這一點影片一開始就用旁白明確地告訴我們了:“只要看到她,我就知道,肯定又是在夢裡了。”而且緊接著的鏡頭,是羅紘武從床上坐起來。好,那麼只是夢嗎?也不對,影片還提到:“夢是忘了的記憶。”於是萬綺雯的線就變得極其曖昧,它既是回憶,也是虛構,是羅紘武的想象,更可能是綠皮書裡記載的情節。總之,它代表著羅紘武對於萬綺雯這一形象的全部迷戀的總和。這種迷戀來自什麼呢?這裡就要提到那個重要道具了:母親的照片。“照片”貫穿了前面80分鐘,它首先是連貫劇情的線索,先後經歷了羅紘武、萬綺雯、邰肇玫、羅的父親,最終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羅紘武手中。更重要的是,它被重新發現的方式,是羅在一座停滯的鐘表後面找到的。這個意象十分明確。停滯的鐘表,就像照片兜兜轉轉又回來一樣,代表著一種永恆的困頓。這困頓是什麼呢?是羅紘武對於過早缺位的母愛的匱乏,以及對母親形象的迷戀。借用拉康的鏡像理論,幼兒初次面對鏡子時通常是在母親的懷抱,因尚不能分辨外界,幼兒會誤以為母親和自己是一體的,由此落下終生的戀母情結。對於羅紘武來說,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和一個養蜂人私奔了,只留下一張模糊的照片。於是羅紘武對母親的幻想和渴求就落在了這張照片上,這是鏡像迷戀的一次轉移。後來,羅紘武遇見萬綺雯,很快就愛上她,則是鏡像迷戀的又一次更迭。儘管在別人眼裡,兩個人其實一點也不像。但對於羅紘武來說,萬綺雯卻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背影。也正因如此,他為了得到萬綺雯,不惜殺人,在萬失約後,獨自逃亡。這一情節很像希區柯克的《眩暈》,講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並不存在的女人,甚至極端點說,他只是愛上了自己的慾望而已。好,由此我們可以說,前80分鐘就是一次精神分析的夢囈式獨白。萬綺雯的線,是羅紘武潛意識裡的“本我”。那裡面藏著無盡的慾念,沒完沒了的黑夜,潮溼的礦洞,野外交合,所有標記為綠色的慾望符號也都在其中,包括綠裙子、野柚子、綠皮書、搖曳的水草。以及一次謀殺。若把黑幫老大左宏元代表的男性權力理解為一種父權的話,那麼羅紘武的殺人本身就帶有“弒父娶母”的傾向。而羅紘武12年後再次尋找萬綺雯的線,顯然是他的“自我”。你能很明顯地感覺到,這個自我正處於一種深深的矛盾之中。再看個細節,此時母親照片中的臉被燒了,形象丟了,那麼羅紘武仍未逃脫的鏡像迷戀,也只能再次通過找尋萬綺雯來獲得。還有一點,前80分鐘你都可以按上面兩條線來梳理,只有一個段落比較特別,那就是備受詬病的“白貓吃蘋果”。它不屬於萬綺雯的夢境線,也不屬於羅按圖索驥的現實線。那麼它更可能是什麼呢?是羅在內心裡構建出的一個畫面。那個畫面的主角是白貓正在咀嚼他的痛苦。這個痛苦裡,既有白貓失去父親的痛苦,更有一層是羅紘武負疚的投射,之前正是他的疏忽導致了白貓慘死,而在尋仇的過程中,他又愛上了仇人的情人。所以白貓帶有批判的凝視,構成了羅紘武的“超我”。他一直活在這種審判裡。於是,《地球》的劇情我們似乎可以這樣來理解。前面80分鐘,畢贛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備受慾念驅使(本我)、也備受道德譴責(超我)的男人(自我)。而後面60分鐘,則是這個男人用一場更深層、更立體的夢境,完成了“三我”的最終調和。3好了,接下來終於可以進入60分鐘的夢境了。夢,就像是做夢者佈置的犯罪現場,表面不留痕跡,實際暗藏玄機。不過有了之前的線索,其實這個夢並不難理解,雖然從現實到夢境發生了多次折射,但目的很明確,幫助這個男人解釋和接受所有的過去。那麼這個夢有幾層?至少有三層。影片也隨著羅紘武不斷地下沉,來為我們直觀展示了夢境的層次。第一層,當然是礦洞,也就是整個迷宮的入口。這裡的門上畫著迷宮的地圖,象徵著羅紘武整個潛意識的脈絡。而在一個洞口裡,羅紘武發現了帶著獸骨面具的少年。這裡值得注意的是發現的過程:羅紘武拔掉了插在洞口的乒乓球拍,之後少年露出頭來。“乒乓球拍”很明顯是父親的符號。不管是少年球拍上的老鷹圖案預示著白貓的父親,還是曾經羅紘武說過的,要教自己的孩子打乒乓球,都清晰地暗示著這一點。那麼發現少年的過程,你可以理解為是交合與生育過程。在影片中當然是一種“重生”。因為少年很顯然是死去的白貓與萬綺雯打掉的孩子的綜合體。而從旅館的段落,我們知道萬綺雯很可能是天生沒有生育能力的,那麼她謊稱自己和羅有了孩子並且打掉,也就很可能是謊騙羅幫自己殺人的說辭。儘管如此,在羅紘武的內心仍然殘存著執念,他希望這個孩子真的存在過,他希望自己與萬綺雯的愛情不是陰謀,而是真實。所以在夢的第一層,他通過與少年打乒乓球,變相地消解了對白貓的負罪,也履行了身為一個父親的責任。更重要的是,他重新成為了一個男人。還記得那條叫凱里的狗吃了雞蛋嗎?在故鄉,羅紘武曾丟了男人的尊嚴,遠走他鄉。而這次回來,他終於在夢裡重新握起象徵陽具的乒乓球拍,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男人。就像少年送他坐索道時說的,“你一個大男人,怕什麼!”沿著索道下滑,羅紘武進入了夢境的第二層:檯球室。在這裡,他終於要面對內心最隱秘的慾望了。而整個過程也像他初見萬綺雯時一樣尷尬,雖然在夢裡萬綺雯已經改名為凱珍——凱里的珍寶,象徵著羅紘武要拿回的珍貴記憶——但她還是說出了同樣揶揄羅的話,“你這個開場也太老套了”。而羅紘武這次不再像之前,只是一個追尋著女神背影的男人,而是變得極其主動。他先是趕跑了搗亂的混混,之後完成了現實中沒有兌現的承諾。萬綺雯曾經對他說過,“如果我找到了野柚子,你要完成我的一個願望。”而在第二層夢裡,這個願望被凱珍說出,“我想坐飛機離開這裡。”於是之後,那個超現實的飛行段落上演了,而開啟這次飛行的,仍然是有著男性象徵的乒乓球拍。隨著這次飛行的落地,夢也來到了第三層:野柚子歌廳。還記得羅紘武在這場夢的最開始做了什麼嗎?燒掉母親的照片。是的,這場夢的關鍵就是這個男人能否從對母親的迷戀中掙脫出來,重新獲得愛情。那麼燒母親照片的動作,就像是進入迷宮的入場券,也是這場儀式的揭幕。於是後面發生的一切就非常清晰了。在那個隱喻著潛意識邊緣的鐵欄處,羅紘武送走了象徵母親的紅髮女,並借紅髮女的一句“我牽掛的人,他還小,很快就會忘了我”,釋懷了母親的遺棄。也只有真正告別了母親,他才能夠迎接一個更純粹的女人。然後,他再次找到凱珍。這時凱珍的身上已完全不見母親的蹤影,她只是一個青春女子,是甜美的愛情對象。兩個人來到失落綠皮書的房子,那是潛意識的最深處。在這裡,過去已被一把大火燒成了廢墟,羅紘武念動咒語,房子開始旋轉,兩人在墨綠的夜色裡深情一吻。這時鏡頭重新找到了煙花,那燒不盡的煙花。原來,剎那也可永恆。若這一夜真的是地球最後的夜晚,羅紘武久將永遠停在這個夢裡,不再醒來了。4慾望是現實的創傷,而夢是慾望的出口。其實在夢境的最深處響起的那首歌,已經透露了《地球最後的夜晚》的全部秘密。那首歌叫《墨綠的夜》,歌詞是這樣寫的:墨綠的夜隱隱約約展露著獨特的美它帶給我們飄渺的思想無遠弗屆人們都睡了人們都在自己的夢裡悠悠地徘徊尋找他們期待明天小小的希望和平凡的憧憬也許能夠實現羅紘武說,“明天,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女人。”不知現實是否如他所想。也不知地球最後的夜晚過後,是否還有明天。無所謂了,這不是一道在殘破的現實和虛幻的美好之間的單選題,它只是向我們展示了獨屬於夢境的美而已。你數過天上的星星嗎?它們和小鳥一樣,總在我胸口跳傘。在知乎的問答裡,有人問“如何評價畢贛的《路邊野餐》?”畢贛用這首詩回答了這個問題。那麼如何評價《地球最後的夜晚》呢?我想可能是波拉尼奧的這首詩吧:只有高燒與詩歌帶來影像。只有愛情與回憶。不是這些道路,或平原。不是這些迷宮。最終,我的靈魂遇見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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