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畅然:《四书集注》早期的流传形态与《孟子》升经

李畅然:《四书集注》早期的流传形态与《孟子》升经

一、四书著作分《学》《庸》、《论》《孟》二组的传统与《孟子》升经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影响深远。此书版本一般以《学》《庸》《论》《孟》为次,但《四库全书总目》认为起初次第是《学》《论》《孟》《庸》,后来书坊为了刷印装订方便,始将篇幅较小的《中庸章句》提到紧随《大学章句》之后:

原本首《大学》,次《论语》,次《孟子》,次《中庸》,书肆刊本以《大学》《中庸》篇页无多,并为一册,遂移《中庸》于《论语》前。明代科举命题又以作者先后移《中庸》于《孟子》前。然非宏旨所关,不必定复其旧也。(卷三五,四库本,书前提要同)

《四书集注》原本次第之说并非四库馆臣首创。笔者对《四书集注》的版本没有研究,以管见所及,明初永乐间官方编纂《四书集注》衍生著作——《四书大全》,尽管其原始编次是《学》《庸》 《论》《孟》,且为后世大多数版本所沿用,然而确有万历间(1573-1620)周士显校正留耕堂周誉吾刻《周会魁校正四书大全》十八卷本、清刘孔敬较阅梦松轩本和四库本即依此为序,可见此说至晚到明万历年间就有了。那么问题是,朱熹当年的《四书章句集注》是否即依此编次,抑或采用别种不同于《学》《庸》《论》《孟》的编次?

我们的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四书章句集注》无论成书还是早期流传,都是《大学章句》《中庸章句》为一组,《论语集注》《孟子集注》为一组,因而不可能出现两组之间的交叉关联。至于读书次第,自然可以与藏书之编次区别开来。如果认为读书只能按版本的编次依次读下来,那是荒谬的,完全经不起推敲。即便是一本书,读者也可以从任何一页或者一个篇章开始读。何况四书的目录学性质始终界乎丛书和单部著作之间,甚至丛书的性质是主流。而丛书的编次始终是松散的,特别是早期。即便时至今日,一个人得到一套《四库全书》,难道第一部只能读《子夏易传》,而《中原音韵》则必须留到最后?其机械迂阔有不待言者。

当然《大学》居《中庸》前,与《礼记》中的篇第恰好相反,应该还是跟《大学》属入门读物、《中庸》比较难有关,也即照顾到了朱熹关于《学》《庸》难易程度的判别。至于《论》《孟》的顺序,无论依内容重要程度、作者时代先后,还是朱熹关于四书研习次序的论述(包括阅读难易),都起不到区别作用,结果都是《论》先而《孟》后。

关于分两组的问题,已有许家星于2013年撰文,根据朱熹的生平资料论证得很清楚,例如说“(朱子此时对四书的处理是)《学》《庸》并提,《论》《孟》并提,并无四书合刻”。本文主要从目录学和版本学的角度做一点补充和申发。

其实从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分两组,各组子目的书名一属“章句”一属“集注”,即已很能说明问题。与《章句集注》配套的先导著作,《论》《孟》有《精义》(或《集义》等等),而《中庸》是与石《集解》相对的《辑略》,《大学》则无相应的成熟编纂,也能看出《学》《庸》与《论》《孟》在内容关联度上联系不强。从非正文构件看亦然,朱熹于《学庸章句》俱有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序,于《论孟集注》则皆为序说,而二书共享的《读论语孟子法》则更加证明《论》《孟》二书在写作上即属于一组。类似地,朱熹于《论孟精义》也有统一的乾道八年壬辰(1172)序,有统一的《论孟精义纲领》,后者区别于《论语精义纲领》和《孟子精义纲领》。

早于或同时于朱熹的学者,而且不限于二程学脉,其四书范围的著作也常常以《学》《庸》为一组,《论》《孟》为一组。例如现存最早的私藏目录,南宋尤袤(1127-1202,一说1194)《遂初堂书目》于“礼类”载“玉泉(当即喻樗)《中庸》《大学》、朱氏(朱熹) 《中庸》《大学》、四先生《中庸》《大学》解”,于“论语类(孝经孟子附)”载“王逢原(王令)《语孟解》、程氏《语孟解》 ……颍滨(苏辙)《论孟拾遗》、五峰(胡宏)《论孟指南》、……《论孟集义》”。

晁公武(1105-1180)《郡斋读书志》衢州本于卷四“论语类”载程颐“伊川论语说十卷”、尹焞“尹氏论语义十卷”,于卷十“儒家类”载程颐“伊川解孟子十四卷”。

淳佑九年(1249)赵希弁《(郡斋读书志)附志》卷上(载袁州本《昭德先生读书志》卷五)“经解类”于礼载朱熹“中庸章句一卷或问二卷、中庸辑略二卷、大学章句一卷或问二卷”,于语孟载朱熹“论语精义十卷、孟子精义十四卷”、朱熹“论语集注十卷、孟子集注十四卷”、张栻“论语说三卷、孟子说七卷”。

陈振孙(约1183-1261)《直斋书录解题》卷二“礼类”载司马光(1019-1086)“中庸大学广义一卷”、张九成(1092-1159)“中庸大学说各一卷少仪解附”、朱熹“大学章句一卷或问二卷中庸章句一卷或问二卷”、朱熹“中庸辑略一卷”,卷三“语孟类”则载王令“王氏论语解十卷孟子解五卷”、尹焞“尹氏论语解十卷孟子解十四卷”、张九成“张氏论语解二十卷孟子解十四卷”、张栻“南轩论语说十卷孟子说十七卷”、朱熹“语孟集义三十四卷”、朱熹“论语集注十卷孟子集注十四卷”、朱熹“论语或问十卷孟子或问十四卷”、戴溪(1141—1215) “石鼓论语答问三卷孟子答问三卷”、陈耆卿(1180-1236)“论语纪蒙六卷孟子纪蒙十四卷”。

元代仍然可以看出。如元胡师安《西湖书院重整书目》载“语孟集注”。马端临《文献通考》于卷一八一“礼”类著录张九成“张无垢中庸说六卷、大学说二卷”、朱熹“大学章句或问中庸章句或问各三卷”、朱熹“中庸辑略二卷”,于卷一八四“论语”类载王令“王令论语十卷”、程颐“伊川论语说十卷”、尹焞“尹彦明论语解十卷”、张九成“张氏论语解二十卷”、张栻“南轩论语说十卷”、朱熹“论语集义三十四卷”、朱熹“论语集注十卷”、朱熹“论语或问十卷”、戴溪“石鼓论语答问三卷”、陈耆卿“论语纪蒙六卷”,于“孟子”类载程颐“伊川孟子解十四卷”、王令“王逢原孟子解五卷”、尹焞“尹氏孟子解十四卷”、张九成“张无垢孟子解十四卷”、张栻“张南轩孟子说十七卷”、朱熹“晦庵孟子集注或问各十四卷”、戴溪“石鼓孟子答问三卷”、陈耆卿“陈寿老孟子纪蒙十四卷”。值得注意的是马书自“张无垢孟子解十四卷”至“陈寿老孟子纪蒙十四卷”的五个条目只有一条总注:“说并见'论语'条下。”足证马书虽然依其类目将《论语》《孟子》著作分开叙述,然而著作内部的关联却无从抹杀。《宋史·艺文志》(卷二百二,四库本)于“礼类”著录“吕大临大学一卷又中庸一卷”、“司马光等六家中庸大学解义一卷”、“大学章句一卷或问二卷中庸章句一卷或问二卷中庸辑略二卷”、“张九成中庸说一卷大学说一卷”、“司马光中庸大学广义一卷”、“陈尧道中庸说十三卷又大学说十一卷”、“谢兴甫中庸大学讲义三卷”。论语类和卷二百五子部儒家类从略。

四书类著作两组书写作时间可以不同,当然也完全可能只撰写四书两组中的某一种;但在作者和收藏者的意识当中,《学》《庸》一组,《论》《孟》一组,观念一直如此;只要作者注解其一,就有倾向注同组的另一部书(当然可以注意,宋代仅发生过只注《中庸》不注《大学》而没有相反情况,这与《大学》属入门读物,比较简单有关)。这种《论》《孟》一组的著述习惯,已经造成了《孟子》在目录学上由子升经的升格运动;四书的推动力,至此则尚未形成。直到朱熹后学有关四书的系列著作大规模出现,始渐次造就出牢固的四书观念。这种新观念的首要特征,是于四书不再分拟“章句”“集注”那样不同的书名,而是使用统一的书名;甚至不再为四部书分别作序,而是统一撰一个序(跋)。约明代以后,这种观念又有了新发展,即不少四书学著作于各卷通题“四书某某卷第一”至“四书某某卷第几”,其下再分《学》《庸》《论》《孟》,而不像宋元那样于四书分别题“大学某某卷第一”至“大学某某卷第几”、“中庸某某卷第一”至“中庸某某卷第几”、“论语某某卷第一”至“论语某某卷第几”、“孟子某某卷第一”至“孟子某某卷第几”等等。直到此时,四书作为丛书的地位才遗失殆尽,变成纯正的单一著作,这是四书观念发展的极致。倘囿于后世的四书观念来套在古人头上,就会框住历史,出现认识上的偏执。

然而宋元时期的朱熹后学即便使用统一的书名,也可以看到他们依然有二组分撰的倾向。如真德秀生前只编写了《中庸集编》《大学集编》,而《论语集编》《孟子集编》则是后学据《西山读书记》等资料补辑(详四库提要)。蔡模今传《孟子集疏》十四卷,但据赵顺孙《四书纂疏》,着有《大学演说》《论语集疏》《孟子集疏》(详四库提要),可见蔡氏著书也是《学》《庸》一组,《论》《孟》一组。金履祥既有《论语集注考证》十卷、《孟子集注考证》七卷,又有《大学章句疏义》一卷。其《论》《孟》著作名“考证”,是避赵顺孙《四书纂疏》之名(详四库提要),则其疏《大学》时或许尚未见到赵疏,情况与蔡模未必相同。

李畅然:《四书集注》早期的流传形态与《孟子》升经

二、《四书集注》早期流传是《学庸章句或问》一组,《论孟集注》一组

今天比较容易见到的朱熹四书著作,是以《“四书”集注》、《“四书”或问》、《中庸辑略》、《论孟精义》的形态流传。但在早期的流传形态,却是《大学章句、或问》、《中庸章句、或问》甚至还有《中庸辑略》一组,《论孟集注》一组。从本文前一部分所引宋元书目有关的著录,已经非常明显。当时的史料也可以证明。如端平元年“十月丁卯,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真德秀奏乞进读文公朱熹《大学章句》《或问》,从之。”(《宋史全文》卷三二页三八,四库本)真德秀《劝学文》亦谓“南轩之《论》《孟》说、晦庵之《大学中庸章句或问》《论孟集注》则于学者为尤切”(《西山文集》卷四十页三,四库本)。像现存最早的宋当涂郡斋刻大字本《四书章句集注》,尽管不含《或问》,但同样是先刻了《论》《孟》(嘉定十二年,1219),然后又刻了《学》《庸》。其《大学》后有淳佑十二年壬子(1252)马光祖识语:“当涂郡斋旧有文公《语孟集注》。……光祖朅来假守,依仿规制,取《中庸大学章句》并刊之,足成四书。《语》《孟》岁月浸久,间有漫灭,就加整治。”既然识语在《大学》卷末,文中叙述亦以《中庸》《大学》为序,足以确认刊行者是认为《中庸章句》居《大学章句》前的,这恐怕是因为《礼记》中《中庸》居第三十一,《大学》居四十二所致,与朱熹二《章句》原本的次序无关。这尽管与马光祖等人于朱子学不够熟悉、深入有关,但还是能说明丛书中的次第不是那么要紧。

至于《论孟集注》何以未与相应的《论孟或问》一组流传,是因为朱熹在世时很早即顾不上同步修订《论孟或问》,因此后来一直向友人及学生说明《论孟或问》已与《集注》不相对应,可以不看。这一方面是因为《论》《孟》篇幅较大,修订一遍大费周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论孟精义》在不断补充扩大。今传本只限于二程学脉,但朱熹后来已经把采择范围大大扩大了,从而大大增加了同步修订《或问》的难度。而《学庸或问》则篇幅较小,尤其是注解《大学》者鲜,写作时需要照顾到的羁绊较少,所以朱熹生前一直与《学庸章句》保持了同步。这种篇幅上的对比,典型的例子是宋代有人刻行了《大学或问》二卷《中庸或问》二卷《论语或问纂要》□卷《孟子或问纂要》一卷。朱熹《晦庵集》里凡涉及到《或问》之书信,绝大多数都是讨论《学》《庸》,尤其是《中庸》的。而《论孟精义(集义)》又何以未与《论孟集注》一组流传,则主要是卷帙较大之故。像前引宋元目录著录可以看到,《大学或问》是紧跟《大学章句》,《中庸或问》仿此,而《论》《孟》则永远是《集注》一组,《精义》一组,而非《论语》一组,《孟子》一组。

明永乐编《四书大全》时,就是采用了带有《或问》的原始版本,所收解说除陈祥道、二程、谢良佐、朱熹外,尚有蔡渊、陈淳、程若庸、真德秀、卢孝孙、赵顺孙、黄渊、陈栎、倪士毅、东窓李氏等等很多家。这些人未必都注过《或问》,只是因为他们注《四书集注》时会倾向于把《或问》、朱熹文集、《朱子语类》等材料都用进去,所以会存在相关内容。但的确存在注者把《学》《庸》二《或问》作为单独的解说对象。如宋熊禾《四书章句集注标题》二十一卷,就包括《大学或问》和《中庸或问》各一卷(《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经部》三三一九号,下文引同书只注编号)。元张存中《四书通证》于《大学》即题《大学章句或问通证》,《中庸》仿此。《四书大全》前身元倪士毅《四书辑释》分别于《学庸辑释》后各列《朱子或问》一卷(三三四三号);许家星文则注意到倪书两大来源之一胡炳文《四书通》“收入《学庸或问》”(第11页,不过笔者于四库本胡书中尚未找到相应内容)。这些是《四书大全》带有《学庸或问》的最直接动因。

这种带《学庸或问》的《四书集注》,直到明代依然不鲜见。有明确年代的版本至晚到嘉靖。今天能见到的带《或问》的《四书集注》版本中,最早的是两个元刻本。一为至正二十二年(1362)沈氏尚德堂刊本(三三○二号),含《大学章句或问》一卷《中庸章句或问》一卷《论语集注》十卷《孟子集注》七卷;一本具体年代不详(三二九七号),是《大学章句》一卷《或问》二卷《大学章句》一卷《或问》二卷《论语集注》十卷《孟子集注》十四卷。明代版本除年代不详者外,均晚于永乐(一四○三-一四二四)。最早的是正统十二年(1447)司礼监本(三三○○号),为《大学章句》一卷《或问》一卷《大学章句》一卷《或问》一卷《论语集注》十卷《孟子集注》十四卷。又有成化十六年(1480)吉府刻本(三二九八号),分卷同司礼监本;嘉靖(1507-1566)应槚刻本,《论语集注》分二十卷(三二九八号);嘉靖吉澄刻本则《孟子集注》分七卷(三二八七号);嘉靖四十三年(1564)益藩乐善堂刻本《四书集注》仅存《学》《庸》部分,分卷亦同司礼监本。此外《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经部》著录的明本尚有三三○一号,分卷亦同司礼监本;三三一六号、三三一八号,分卷同应槚刻本;三二八九号,分卷同吉澄刻本。徐德明认为明代带《学庸或问》的《四书集注》刻本俱出司礼监本,单从分卷看似无太大问题;认为明司礼监本出永乐《四书大全》 ,而《四书大全》出元尚德堂本,则似有再验证的余地。因为其一,元代至少尚有另一个本子也带《学庸或问》,今天见不到的宋本永乐年间(甚至更晚)也很可能见到,正统年间司礼监本甚至更晚的明本也存在径据宋元旧本的机率;其二,《四书大全》是《大学》不分卷,《中庸》无论《章句》还是《或问》都分上下卷,这与已知元本和后来的司礼监本都不同。这种问题只能通过细致的校勘得以解决。

带《学庸或问》的《四书集注》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一方面是《论孟或问》在日益成熟、强大的四书观念的作用下对《学庸或问》的吸引,以及《四书集注》在科举中居核心地位带来对《学庸或问》的排斥,使《学庸或问》脱离了最初的流传“团队”——《学庸章句》,转投了其实“落伍”、不太有资格与自身匹配的《论孟或问》(《四书或问》结集过程在明弘治以后完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凡解说《四书集注》特别是编纂“大全”类资料汇编的四书著作,往往要参考甚至大段打散引用《或问》,导致《集注》附带独立成帙之《学庸或问》的必要性降低。

当然,笔者猜测朱熹绍熙元年庚戌(1190)于临漳所刊四书,或许是按照《学》《论》《庸》《孟》或《学》《论》《孟》《庸》的次第编排。《书临漳所刋四子后》使用了“先后”的字眼:“故今刻四古经而遂及乎此四书者,以先后之。”(《晦庵集》卷八二页四十至四一,四库本)。朱熹向别人追述时用了同样的字眼:“是以顷年尝刻四古经于临漳,而复刻此四书,以先后其说,又略述鄙意以附书后。”(《答曹元可》,《晦庵集》卷五九页七)所谓“先后其说”,似乎即指经子各品种的评骘暨排序。《学》《论》《庸》《孟》是文中所述程子教人之次,但现存二程文献中找不到。当然文中主要述四书相对于六经的基础优先性,《学》《论》《庸》《孟》只是依朱熹所认为的作者时代先后而已,其内部次第相对而言没那么重要。而《学》《论》《孟》《庸》,许家星文主此次第,是依文中朱熹的点评做的调整,符合朱熹六十岁以后关于研习四书最常说的一种次序。这应该是朱熹在写书刻书过程中考虑四书整体次第绝无仅有的一次。但假如只是依作者年代先后排列(也即《学》《论》《庸》《孟》),则其历史意义,微乎其微。

本文原载《儒家典籍与思想研究》第九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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