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朱安:魯迅背後被遺忘的小腳女人,一生為家負重獨行

愛情很美,婚姻很殘酷;愛情很遙遠,婚姻近咫尺。這幾個字可以很恰當地形容20世紀初期這個新舊交錯雜糅的時代中某些現代知識分子的愛情婚姻生活。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尤其是romantic generation of Chinesewriters,在選擇自由與新知的同時,往往也掙扎徘徊於新舊衝突的十字路口,諸如胡適與魯迅。然而,"犧牲"是雙方面的,我們給予了魯迅們應有的關注,卻對那些無名的女人們選擇了漠然。這是不公正的。事實上,關注"她們",更有助於我們把握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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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愛情而婚姻,這是很淺顯的人情物理。然而,1906年,魯迅和朱安卻享受不了這世俗的樂趣。由於聽到關於魯迅在日本已經娶太太並生了子女的謠傳,魯瑞致電報日本謊稱生病催促魯迅速回。魯迅急急忙忙地從日本回國,然而卻發現母親安然無恙,反倒家裡一片張燈結綵,驚愕之餘他馬上就明白了等待他的是什麼。家族中的其他人都知道魯迅是個新派人物,非常擔心他會反抗。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沒有反對,甚至家裡人給他戴假辮子,也沒有表示出特別的不快。他知道這個時候,一切反對都已於事無補。而朱安,一個過於平凡的紹興女人,矮小,瘦弱,狹長臉,突出的額,小腳,不但毫不漂亮,連一般年輕女人的活力都幾乎沒有一點。雖然魯迅不至於以貌取人,但我想當他看見母親給了他這樣一個"禮物"時,總不免寒心。如果朱安漂亮一點,哪怕就是像胡適原配江冬秀那樣,對魯迅可能也是個安慰。但事實就是這麼殘酷。當朋友向魯迅打聽成婚的事,他自嘲地說:"是母親娶媳婦,沒有我的事。"就這樣,魯迅遵從母親魯瑞的安排,與高顴骨、寬嘴巴、小裹腳的陌生女人朱安結婚了。這是宗法制度下媒妁之言造就的產物,兩個人的悲劇由此開始。

為什麼魯迅要答應母親迎娶朱安呢?這一直是個不解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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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年之前,魯迅正在日本留學,享受著歐風美雨的浸染,這加強了魯迅批判反抗的精神,和追求個體自由與民族再生的獨異性格,這種個性和傳統的封建倫理格格不入。從理性上看,魯迅必需反對與朱安的結合。然而,人是多向度的,人之為人的全部並非只有理性,還包括傳統積習、道德、倫理、情感等等。首先,如果當時魯迅大鬧婚堂,會有什麼後果呢?且不說族人早預料他會反抗,已做了十足的準備,我們僅從朱安的角度來看,如果魯迅在婚禮上翻臉,說我就是不要這個女人,那這個在傳統思想薰陶下成長的女人又將處於什麼境地?這場婚姻是不幸,可是這種拒絕卻會將朱安推向更加不幸的境地。按紹興習俗,一個嫁出去的女人被退回孃家,就會被認為是被"休"了,家人的歧視、輿論的譴責將使她處於極難堪的境地,她家庭的社會地位也將一落千丈。有些性格軟弱的女人竟會因此而自殺。魯迅顯然是不忍把朱安推到這樣一個境地的。

在《隨感錄四十》中魯迅談到自己這一代人的婚姻:"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又不能責備異性,於是只好陪著做一世的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帳"。這正是魯迅偉大的地方。其次,家道中落後母親魯瑞對家庭的維持耗費了一生的精力。自古以來母愛無私,從這點看,做子女的理應孝順,所謂百善孝為先,魯迅正是這樣一位大孝子。對母親的安排,他以極大的痛苦選擇了順從,而以一生的幸福做抵押。在魯迅的日記中,他說:"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由此可以想像他的痛苦之深。這種事情同樣發生在新文化的眾多先知先覺者身上,如胡適、蔡元培、李大釗、梁漱溟等,不能不令我們深思。

與魯迅一樣,朱安同樣是悲劇婚姻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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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歷史的書寫往往將這個女人排除在眼界之外,直到最近才被挖掘出來。朱安長相一般,卻是一個非常善良的女人。通觀朱安一生的行為,我們甚至可以說朱安是一個極具寬容和愛心的優秀的傳統女人。然而,不幸的是,她與魯迅這個文化先驅結合了,只企圖得到平凡的世俗幸福,而無法真正理解魯迅的靈魂。這是兩根差距懸殊的平行線,永遠沒有交錯在一起的可能。

從踏上花轎的一刻起,朱安就期望博得魯迅的好感。她知道魯迅是個新派人物,因此穿了雙大鞋,但是三寸金蓮往裡面塞顯然不合適,她便往鞋裡面塞了很多棉花,以便穿得穩當,以此討新郎的歡心。不料,朱安在下轎時,腳試探著踩向地面,然而由於轎子高,一時沒有踩在地面上,繡花鞋掉了。這時,一隻真正的裹得很小的腳露了出來,裡面的棉花也露了出來。這在常人看來,包括朱安在內,被認為是一個惡兆,預示著婚姻的不幸。朱安為此非常焦慮和恐懼,她的一生可以說正是在為得不到愛的焦慮中度過。

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對人生的摧殘。那麼,魯迅為什麼不與朱安離婚呢?離婚,在現在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然而,在當時,卻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行為,不能為世俗所接受。結婚是災難,離婚也是災難。魯迅深知,如果與朱安離婚,將會把朱安推向更加絕望的境地,因為,當時離婚的女子往往被認為是不具備做妻子的德能而被丈夫拋棄,必然遭受社會的鄙棄,極少有再嫁的可能,更何況朱安是一個沒有什麼實際生存能力的傳統女性。因此,出於道義,魯迅長期與朱安保持著夫妻關係,儘管它是多麼的名不副實。不妨說,這是一種無奈的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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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的當天晚上,魯迅徹夜未眠。朱安數次小心地說:"睡吧。"

魯迅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第二天晚上魯迅在母親屋中看書,後半夜睡在母親屋中的一張床上。

第三天晚上魯迅仍在母親屋中。

朱安在新房中獨自作著各種各樣的猜測,眼淚不停地流著,無名的痛苦使她不知所措。

第四天魯迅和二弟周作人及幾個朋友啟程東渡日本,這一走就是三年。

魯迅的痛苦無疑是絕望性的,這種痛苦影響了他今後的思想和生活,而朱安的痛苦絕不亞於魯迅。而作為一個傳統的女子,一個沒有文化的女人,朱安知道"三從"中"從夫"在世俗眼中的重要性。丈夫就是一個女人的全部,這是朱安的單純之處,也使她在這婚姻中從一開始就處於最為被動的地位。一直以來,朱安都期望並設法和魯迅能夠相互理解,相互交流,以求和諧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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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個平庸的傳統女子談何容易理解新文化的"鉅子",他們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雙方註定永遠是孤獨而陌生的。所以,朱安自己說:大先生(魯迅)很少和自己說話。同在一片屋簷下,這是怎樣的一種尷尬呢?這是一種令人絕望的境地,以至於後來在和俞芳的交談中,她淒涼地說:"過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我好比是一隻蝸牛,從牆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的。可是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讀了這樸實而悲慘的言辭,我不禁淚下。——一隻蝸牛!我憐憫朱安一生悲苦的命運,更驚異於她對自己處境的準確體認——每一個生命都有它對世界的感悟啊。然而,我也僅止於憐憫而已,其實朱安致死也沒有理解:對魯迅的追隨和忠貞並不能換到真摯的愛情,而毋寧說是對禮教的恪守。

愛情為何物?朱安是不知道的。

愛,是建立在理解和尊重的基礎之上,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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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常說,強扭的瓜不甜。然而,即便如此,朱安仍死心塌地地跟隨魯迅。1923年夏,魯迅同二弟周作人因家庭糾紛反目割席,同胞兄弟一下子成了仇人,兩人從此再無來往。在這種情況下,魯迅決定搬家。魯迅徵求朱安的意思:是想回孃家還是跟著搬家?朱安明確堅定地表示,願意跟著魯迅。這意味著無愛的煎熬依然會無盡地繼續,然而朱安依然宿命般地選擇了這種命運。

1923年8月2日,魯迅一家遷到了磚塔衚衕61號。遷居後,魯迅與朱安依然是分居一室。有時母親來住幾天。在這一階段,他們的日常生活由朱安安排。魯迅把足夠的生活費用交給朱安,並且跟以往一樣,親自給朱安的孃家寄錢。

同院住的雖然有"二房東"俞姓小姐妹,但魯迅和朱安還是感到比以往更彆扭,因為他們中間缺少了一箇中間人周老太太。為了減少見面,他們甚至安排了兩隻箱子,一個要放洗的衣服,一個是已洗乾淨的衣服。魯迅換洗衣服,都通過這兩個箱子來解決。

在磚塔衚衕近十個月的這段日子裡,是他們單獨接觸最多的時間,但是一切機會和努力均不可能挽回他們的婚姻了,更何況魯迅根本就知道挽回是無效的。隨著歲月的流逝,魯迅對朱安已經是連發脾氣的必要也沒有了。

魯迅似曾也想開導朱安,但他們的精神思想相距太遠,談話幾乎無法進行。有一次魯迅告訴朱安,說有一種食品很好吃,朱安也附和說她也吃過,確實好吃。魯迅不悅,因為魯迅說的這種食品是他在日本時吃過的,中國並沒有這種食品。朱安想湊趣,但適得其反。

1927年,魯迅終於與自己的真愛許廣平結婚了,從此與她攜手餘生。這時魯迅已經46歲,也許是經歷過不幸婚姻的煉獄,他格外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美好的饋贈。然而,這卻是一把極具殺傷力的雙刃劍。當魯迅在享受第二次婚姻幸福的同時,朱安卻在另一方承擔著巨大的孤獨與痛苦——她得不到她的男人的身心。這是封建媒妁婚姻下,新知識分子與傳統女性結合的必然命運。他們的表面結合從一開始就在本質上已經分開了,可謂貌合神離,結合只能帶來無盡的痛苦,本身就是一種極端的不人道。因此,從道義上責怪魯迅與許廣平的結合純屬無稽之談,相反這恰恰是對媒妁之約的嘲弄、對不人道婚姻的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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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許廣平結婚時,魯迅已經搬去上海,而朱安依然在北京陪著周老太太,直到1943年周老太太去世。即便是在今天,面對第三者插足或婚外情,絕大多數當事人都無法容忍這一行為的發生。世俗眼光也常常指責這一行為,而絕少考慮到真愛的價值。而在這一點上,作為一個傳統女性,朱安卻難能可貴地表現出了巨大的寬容,而在這寬容的背後,誰又知道她承受了世人多少嘲笑和鄙夷呢?就這一點而言,朱安也有別人很難擁有的優點。她給魯迅和許廣平送去了祝福。

在世俗眼中,如果妻子沒有為家庭生育子女,她將受到家庭的鄙棄和排斥。因為"無後"就等於斷了香火,這在宗法中國是很嚴重的。而朱安恰恰沒有為魯家帶來香火,這一直是朱安一塊巨大的心病。為此朱安曾經說,她與大先生(魯迅)連說話的機會都極少,如何會有生育的可能呢?因此當許廣平生出周海嬰時,我們可以想像朱安內心的不安、恐懼與焦躁。周海嬰的出世,對於周氏家族尤其是周老太太而言是一大喜事,而對朱安而言則是意味著她可能被進一步被邊緣化。當然這是從世俗的角度來推測的。而事實上,魯迅和許廣平對朱安的生活依然照顧周到,不時寄出生活所需的錢物。在這種情況下,朱安對獲得魯迅的親近更加絕望了,她選擇了永遠伺服周老太太,而且是更加貼心的伺候。這正迎合了魯迅的話:她是母親送給她的"禮物",是"

母親娶媳婦"。

通常,妻妾關係都比較不好處理,而且往往恨烏及烏,涉及到雙方的子女。朱安和許廣平的關係雖然不是這種關係,但還是有相似的地方。但是朱安本質上是個非常善良、富有愛心的女人。這種外在關係並不能影響朱安的為人處世。在魯迅與許廣平結合後,她主動提出與許廣平姐妹相稱,兩人能夠和諧相處。周海嬰出世後,朱安恐懼、焦躁一陣後,也便釋然了興,因為周家終於有了香火,這說明朱安不僅愛自己,更愛周家這一大家庭。她將周海嬰視如己出,不時寫信過去問候。她常常對人說,大先生的兒子也是她的兒子,等她百年後,她的兒子自然會給她齋水,不會讓她做孤魂野鬼的。這就是一個傳統庸常的女子單純的想法。在周海嬰的文章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她是一位慈祥、善良、有愛心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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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魯迅去世後,朱安和周老太太的生活主要由許廣平負擔,周作人也按月給一些錢。由於生活的逐漸困頓,朱安從北京寫信寄至上海的許廣平,詢問她是否願意搬去同住,這樣可以相互照應。她說:"許妹及海嬰為堂上所鍾愛,倘肯朝夕隨侍,可上慰慈懷,亦即下安逝者。"她"當掃住相迓,決不能使稍有委曲(屈)",還願意"同甘共苦扶持堂上,教養遺孤",她不但將他們母親兩人的住房都做了安排,甚至還說"倘許妹尚有躊躇,盡請提示條件",她"無不接受"。她的為人坦蕩和對許廣平母子二人的體貼,周海嬰多年之後提起仍感懷不已。

1943年,周老太太去世,朱安終於"完成"了伺服周老太太的使命。在這之前,她還會適當地接受周作人的幫助。但這之後,她就拒絕再接受他的幫助了,她說:我知道大先生和二先生的關係不好。她原來一直都將自己視為魯迅的忠誠的妻子,由此忠誠於魯迅的一切待人處世,甚至魯迅死後亦然。然而,這時朱安的生活實際上已經非常困頓,她每天的食物主要是小米麵窩頭、菜湯和幾樣自制的醃菜,即使這樣,也常常難以保證。曾經有不少人,包括周作人在內,提出將魯迅的遺作出售,對此朱安斷然拒絕。由此可以看出,朱安是一個非常有骨氣有原則的女人。

1947年6月29日凌晨,朱安在北京孤獨地去世了,身邊沒有一個人。在遺囑中,朱安說:"靈柩回南,葬在大先生之旁。"然而這個臨死時的卑微的願望依然無法實現。她被葬在北京西直門外保福寺村,仍然陪伴她侍候了一生的周老太太。

生也寂寞,死亦寂寞,這就是朱安——一個封建婚姻、媒妁之言的犧牲品,一個新文化運動的陪葬品,一個有血有肉的善良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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