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耷《稚雞圖》:不爭不鬥,生命該有一份柔情


八大山人是一個內心脆肉又敏感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對生命有著無盡關懷的人。讀他的花鳥作品,感受不同於別家,特別是宋元時期的花鳥作品中所呈現出來的精緻美感。或者說,八大的花鳥作品與我們通常意義上的“美”沒有多大關係。甚至於,有些作品讓人讀之備覺沉重。

中國文人畫注重表現藝術家個人的思想情緒,在徐渭和八大身上,這種情緒極為明顯,甚至於有些“張狂”。八大喜歡喝酒,時常喝得醉醺醺的,但是這並不妨礙他作畫。他的醉意也時常呈現在他的作品之中,諸如在他的《河上花圖卷》這樣的鉅製中,他的筆顯然是帶著“醉意”的,而他的墨分明就是酒。揮灑之間,生命悲涼盡顯。但是,到了晚年之後,特別是60歲左右開始使用”八大山人“一號之後,我們在八大山人的作品中似乎漸漸感受到了更多柔軟的東西。

過去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那個以筆來”鬥爭“的朱耷不見了,轉而是一個已經完成了生命超越的八大山人。我們在其《安晚冊》中,可以讀到一種源自於靈魂深處的平和感。《巨石小花圖》中對性靈對話的追逐,《小魚圖》中對靈魂自由的嚮往,《雙禽圖》中孤寂世界裡的生命依偎,《貓圖》中生命的自適與曠達。種種跡象表明,晚年的八大山人實則是在繪畫中尋求生命的超越與思考。

《稚雞圖》 完成於八大山人68歲那年。初見這幅作品,我想每個人都會被畫面中那隻孤零零、弱不禁風的稚雞所打動。很多人通過畫面中這隻孤零零的稚雞的眼睛解讀為畫家對“空靈感”的追求。這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餘讀之,卻總以為這並非八大的原意。當然,沒有人得知八大創作這幅作品時的“意圖”。

朱耷《稚雞圖》:不爭不鬥,生命該有一份柔情

八大山人《稚雞圖》

一、《稚雞圖》:歸放南山頭,無爭亦無鬥

八大的畫面中時常會出現“孤零零”的形象,諸如他的《小魚圖》、《貓圖》、《鳥石圖》、《蓮房小鳥圖》、《魚石圖》等,畫面中很少見到有“同伴”成群結隊的場景。這幅《稚雞圖》也不例外,仍舊是孤零零的“模樣”。

這幅作品中的稚雞所呈現出來的孤零零顯然不同於別的作品。其他作品中雖然也是形單影隻,但是並未將一個剛來到這個世界的生命這般孤零零地呈現在我們面前。讀這幅作品,有時候會覺得八大有點“狠心”。

朱耷《稚雞圖》:不爭不鬥,生命該有一份柔情

八大山人《蓮房小鳥圖》

我們看畫面中這隻稚雞,整個畫面背景空無一物,稚雞被置於畫面中間。渾身上下似乎還帶著從蛋殼中帶出來的潮溼粘液。稚雞渾身上下除了眼睛部分以黑墨表現之外,其餘部分皆使用了淡到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的淡墨。

稚雞渾圓的身體蜷縮著,翅膀也為打開,眼睛睜著,卻又似乎並不朝著某個方向看去。這種奇怪的眼神我們在八大的許多魚畫中看到過。許多人以為這是對新政權的一種不屑,但餘並不這樣認為。餘更願意將這種眼神解讀為“無鬥”的思想。畫面中的題詩有一句“芥羽喚僮僕”,顯然,這隻稚雞並不是一隻“芥羽而鬥”的雞。

我們再看題詩:“雞談虎亦談,德大乃食牛。芥羽喚僮僕,歸放南山頭。”這四句詩準確說是諷刺詩。“雞談虎亦談”所諷刺的是清談風盛行的魏晉,許多人自認為是自己政治權威、道德權威、文化權威,對一切都可以左右,玄談、清談之間樹立一個並不正確的標準。“德大乃食牛”正是對前面這種現象的一種回應與諷刺,你的“權威”有了,也沒有人敢或者願意與你爭了。“芥羽喚僮僕”,古人鬥雞的時候會把芥粉撒在尾巴上面,當雞抖動自己的尾巴的時候,芥粉的刺激性氣味就會讓鬥雞向前衝。這是在諷刺一種“鬥”的現象。

朱耷《稚雞圖》:不爭不鬥,生命該有一份柔情

八大山人《荷花水禽》

前三句基本上是諷刺了三種不同的社會現象。第一句諷刺的是浮誇的“理性”,第二句諷刺的是“德大”的權威,第三句則是反對爭鬥。因為有了這前三句,八大在最後一句表達了自己對這隻稚雞的寄託:歸放南山頭。

如果說這隻孤零零的稚雞是被八大“狠心”地放置在這樣一個虛幻空靈的空間之中,不如說是八大對這個註定來到這個世界的新生命有著無盡的愛意。八大希望稚雞不要去爭鬥,不要去清談,不要去樹立所謂的權威,歸放南山頭,才是生命最好的歸宿,只有這樣,才能“可得神仙”。顯然,這也是八大對自己的寄託。

瞭解了這層意思,我們再看這幅作品中的稚雞,似乎並不可憐了。因為八大已經將無盡的愛意都給予了稚雞。我們知道,生命最初所處的空間都是一個混沌的、空靈的、空無一物的空間。在中國美術史上,大概再也找不到比八大筆下這隻稚雞更幼小的雞了。它幾乎是剛剛破殼而出就被八大放進了畫面中,而且是從一個真實具象的空間來到了一個沒有鬥爭、沒有欺凌、沒有羈絆的超時空之中。如同我們看到在電影《星際穿越》中所看到的時空一般。生命在這樣的時空中,無依靠,但是對於這隻小雞而言,或許並不會覺得陌生。因為這是生命最初所存在的時空。八大面對這樣弱小的生命時,是充滿憐憫的。想想嬰兒在母親懷中的那個“時空”,想想小雞在蛋殼中的那個“時空”。加之題詩和印文“可得神仙”的寓意,八大分明對這隻小雞傾注了所有的關懷與愛意。

對於一個剛出生的生命而言,這個斑斕的世界反倒是令其感到害怕和無助的,反倒是最初的空靈、混沌才能讓生命感覺到安全。這隻稚雞並不是感到害怕而無助的,因為八大給了它一個熟悉而安全的空間。

朱耷《稚雞圖》:不爭不鬥,生命該有一份柔情

八大山人《鷺石圖》

二、無爭無鬥,可得神仙

國破,山河雖在,但已不是曾經的山河。朱氏的山河,已經成了愛新覺羅氏的山河。面對這場“變故”,作為皇室血脈的朱耷,內心是惶恐不安的。生怕說錯一句話,生怕做錯一件事。他謹小慎微地生活在自己的小小世界中,甚至於不敢邁出家門。

最終服膺佛教的朱耷,與其說說是在尋求心靈的自由,不若說是尋求肉身的安全。八大曾在一幅畫中題詩道:“墨點無多淚點多,山河仍是舊山河。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揣摹。”我想,早期的八大對於這場變故並不是置身事外的,否則又何來“墨點無多淚點多”?而且,當時的高壓政治,對於舊朝皇室血脈也是格外殘酷的。

八大沒有選擇的權利。他沒有選擇地來到這個新朝換舊朝的時代,也沒有選擇地出生在皇家朱氏。他所面對的世界,是殘酷的,是冷峻的,是灰暗的。表現在八大的繪畫中,往往有一種超越徐渭的怪誕,也有一種超越陳淳的冷逸。

朱耷《稚雞圖》:不爭不鬥,生命該有一份柔情

八大山人《荷花翠鳥圖》

早年的八大,始終出在“鬥爭”的漩渦之中。為了避免成為鬥爭的犧牲品,八大選擇了緘默,甚至於“裝瘋賣傻”,就連朋友也沒有幾個。八大常來往的朋友,多為佛教道教中人。如此也可以理解八大作品中那些怪異的眼神了。他並不是嘲弄和表達不滿,而是實在不願意直視周遭的世界,生怕一個眼神不對就遭來橫禍。再者,看得多了,對這個世界瞭解得愈多,也愈加陷入其中無法抽離。對於八大來說,既選擇了不直視,也選擇了轉過身去。

讀八大的作品,始終離不開藝術家本人。如果單論作品本身,我們很難獨處其中的意味。這幅《稚雞圖》在餘看來,就是一幅包含深情與濃濃愛意的作品。人生行將走到盡頭的八大,深刻體會到了一種獨特的生命方式。無爭無鬥,可得神仙。這是八大用68年感悟到的生命哲學。他將這份生命的哲思告誡給了這隻剛剛誕生的幼小的純潔的美好的小生命,並精心為這個小生命構建了一個安全熟悉的空間。

晚年的八大,的確做到了,或者說至少接近了“無爭無鬥,可得神仙”,故而是“橫流亂世杈椰樹,留得文林細揣摹”,無爭無鬥,醉心於藝術,在藝術中尋覓自己的仙境,做一個逍遙自在的“神仙”。那些荒誕的山水,或許正是八大心中的仙境;而那些荒誕的生命形態,正是八大在仙境中所感悟到的生命形態,這些都不同於現世。

朱耷《稚雞圖》:不爭不鬥,生命該有一份柔情

八大山人《柳樹八哥圖》

三、不爭不鬥,生命該有一份柔情

大概我們從出生開始都處於“爭鬥”之中,讀書時,爭鬥成績;工作後,爭鬥業績;退休後,爭鬥兒女。過去我們常被灌輸要保持競爭力,我常常也會想,這難道就是我們每個人必須的生命形態麼?有沒有可能不爭不鬥?人與人之間的爭鬥意義何在?難道就是為了試卷上比別人多出的那幾分?是業績表上比別人高出的直方圖?

因為早期遛狗的緣故,我常常會看到清晨六點睡眼惺忪的小孩子揹著書包託著沉重的步伐走在上學的路上,我也看過以及親歷過辦公室裡那些不近人情的勾心鬥角。在一個大家都在爭鬥的世界裡,如果自己不去爭鬥,似乎會被認為沒有進取心,沒有好勝心,沒有責任心。爭鬥是自然法則。可我比並認為這是唯一的法則。

當我們將自己從一個爭鬥的漩渦中抽身出來,回到一個獨處的空間的時候,我們常常會覺得這一刻是如此的幸福。下班後離開辦公室回到安靜的書房,沏上一壺茶,點上一支香,攤開一本書,無爭無鬥,只品一口茶,聞一縷香,讀一頁書。生命在這一刻,是自由舒適的。我想,藝術的存在,大概就是為了在一個爭鬥的世界裡,為人們提供一個心靈的無爭無斗的慰藉。

一如這幅《稚雞圖》,喚醒了人內心中的柔情,也讓人品到了一縷生命深處的幽香。通過這幅作品,我們也看到了每個人內心中溫柔的一面。當我們面對一個弱小的生命的時候,沒有人會產生爭鬥之心。這大概也是八大的用意。

朱耷《稚雞圖》:不爭不鬥,生命該有一份柔情

八大山人《梅花圖》

朱耷《稚雞圖》:不爭不鬥,生命該有一份柔情

八大山人《游魚圖》

朱耷《稚雞圖》:不爭不鬥,生命該有一份柔情

八大山人《墨荷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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