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顫顫巍巍,但終究沒有塌下來

1. 新年,我們睡在老宅

在我小時候,我們家有個傳統,新年除夕夜那天,家裡所有人都要回老宅住下,一直住到初七。我奶奶膝下有六個子女,分支散葉下去,家裡人口眾多。奶奶最大的兒子——我的大伯父,他們夫妻兩人住在老宅,其餘人都住城裡。過年回老宅是歷年的規矩,哪家屋裡有人沒回,便會落下話柄。小地方的大家庭,雖算不上家規森嚴,不至於有罰跪祠堂那一套,但講究很多,大家都自覺遵守。

老宅很大,重建前有六七間客房,或者更多,我記不清了。好幾間客房都有兩張床,即使這樣,新年那幾天我們還是隻能拼床睡,人實在是多,還有人睡沙發。那時老宅的床,是民國時期那種帶床架和床幔的雕花木床,沒有席夢思,床板上鋪著好幾層棉絮。我跟媽媽一起睡,床頭緊靠著一張老榆木的梳妝檯,上面放著我疊得整整齊齊的新衣服,那是大年初一早上醒來要穿的。裡裡外外,從頭到腳都是新的,這是新年於我而言最重要的事。

2. 除夕夜與小兔燈

白天是怎麼過的我記不清了,我對夜晚發生的事印象比較深刻。和全國人民一樣,除夕的年夜飯尤為重要。我們飯前得先祭拜祖先,還要燃放鞭炮,專買那種最響的鞭炮。點燃引線由青壯年男子來負責,婦女和小孩們紛紛捂緊耳朵,當鞭炮在老宅門前噼裡啪啦炸開紙花雨時,就可以上桌吃飯了。因為人多坐不下,我們小孩子吃飯上不了桌,端個小板凳,盛點飯菜在旁邊吃,有一些菜根本吃不著。

我的家庭特別講究“尊老”,但並不在意“愛幼”。幼童不是特殊的,老人才是特殊的。在這種氛圍中長大的我,與大部分同齡人有很明顯的區別:同屋有長輩站著,我絕不坐著;同桌長輩沒動筷子,我絕不先動筷子;同行長輩手中拎著東西,我一定搶來自己拎著。任憑性格再獨斷專行的人,都很難擺脫家庭氛圍對她的影響,而這個影響也確實為我帶來許多好處。我從未遭遇過婆媳矛盾,中老年人都喜歡我。

至於壓歲錢,我對它沒有任何期待,歷年的壓歲錢都上交給了父母。我自己也認為這錢理應還給父母,因為我收到的錢他們都得還出去。但我有時會藏私房錢。奶奶會反覆給我好幾次壓歲錢,本來發完了一次,過一會又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別的孩子看不見的地方,從兜裡摸兩百來塞給我,隔一會再遇見又摸一百,嘴裡還叮囑:“別說!別說!” 我當然不會說了。

老宅雖然通電,但至今仍使用炭火盆取暖。夾炭的火鉗彷彿很神聖,小孩子是不許玩的,這導致逆反心重的我對它充滿嚮往。後來當我長大一些,爭取到使用火鉗的權利時,我才發現那並不是什麼好差事,我得拿個空盆走很久的路到老宅最深處的院子盡頭取煤炭,再用火鉗將炭塊碼在火盆上點燃,要是遇到哪塊炭質量不那麼好,就會冒出嗆人的濃煙。很快我就放棄行使這個權利了。火盆四周常常都會烤著幾個紅豆臘肉粽,紅豆與臘肉做粽子,好像只是我家鄉的做法,別的地方吃不到。將粽子偎放在火盆邊,烤到幾個面的粽葉微微焦黑就可以吃了,口感像油炸過,噴香酥脆。所以我長大之後,很少吃蒸熟的粽子,那種粽子對我來說沒有靈魂。

除夕夜晚的活動無非也就是看春晚與放煙花。我對放煙花這事沒有感覺,但樂於參與購買。長長的老街,夜裡燈火通明,街道兩側排滿販賣煙花爆竹的花花綠綠的攤位,晚飯後大人們便會帶著自家小孩去攤前挑選煙花。

有一年街上賣一種小兔燈,我沒有看見,我爸很狡猾,買了兩盞給我和哥哥,聲稱是他自己做的,我深信不疑。小兔燈是竹條編成的,糊上油紙,中間點著小小的蠟燭,照得小兔子通體發亮。兔身下有四個輪,用繩子拖著走,像牽了只會發光的小兔子。這是我記憶中收到過的唯一的禮物,至今仍念念不忘。那一夜,我和哥哥在昏暗狹長的屋簷下拖著小兔燈跑,每當回憶起這一幕,我總覺得自己聞到了煙花燃燼的味道。

後來我是怎麼知道那個小兔燈不是爸親手做的了呢?那時我已經讀高中了。一天夜裡宿舍熄燈之後同學們開始聊天,臨近寒假,自然就聊到了過年。我繪聲繪色地向大家描述起爸給我做的小兔燈,得意極了。一個同學打斷我說:“我也有個一模一樣的小兔燈,街上就有賣的啊!”另一個同學雪上加霜說:“我有兩個,也是買的。”

3. 墳前的山脈

大年初一,老宅的早飯是麵條和湯圓,每年如此。我娘做的麵條很好吃(娘,是我家對伯母的稱呼),她頭天夜裡會提前炒好肉臊子,這是這碗麵的精華,必不可少的還有她用麵湯燙熟的綠油油的豌豆顛,以及自制的辣椒油和豬油。這是我小時候唯一吃的麵條,別人做的一概不吃。有時就算不過年,我回老宅都總要饞上這口面。

初二或初三,全家人會一起去上墳。爺爺葬在附近一座茶山上,後來哥哥也葬在了他身邊。早幾年每次上墳得借一輛小巴車,所有人一同乘車上山。車停在半山腰的一戶農家的院子裡,我們再步行上山。2013年的新年,我們去上墳,一場寒雨後,我站在爺爺墳前往外看,遠方山脈層層疊疊的輪廓被霧氣勾勒成了一副水墨畫,家鄉不經意的美,總會在多年後從最深遠的記憶中被翻出來。

它颤颤巍巍,但终究没有塌下来

攝於2013年新年

如今老宅已重建成了樓房,屋中央開了個院子,院裡種了一棵枝繁葉茂的桂花樹,樹幹粗壯,枝葉伸進了二樓的陽臺,每年秋天,整個院子都瀰漫著桂花香。有一年我想收點桂花泡蜂蜜,我娘在二樓陽臺用竹竿將桂花打落,一粒粒收起來洗淨曬乾,裝了滿滿一包讓我媽帶到重慶給我。

自從私家車開始流行,每家人都有了車,過年就不用睡在老宅了。夜裡每家各自回城,第二天一大早再返回。初一吃麵的習慣始終沒變,所以清晨得起個大早,梳洗完畢,餓著肚子從城裡趕往老宅,快到時便電話打過去:“娘,我馬上快到了!可以下面了!多放點肉臊子!”

4. 漫長的叛逆期

現在我們能用手機做很多事,可過去有那麼一段尷尬的日子,網絡世界已然向青少年敞開了大門,但你需要臺式機和網線。老宅至今仍未連上網絡,手機信號也不好,可想而知當時的它令家中少年們多麼坐立難安。每個小孩都想趕快回城,回到現代文明世界中,玩玩電話,發發短信。可是沒有人考慮小孩的訴求,在我的家庭,孩子被要求絕對地服從,提出異議就是犯錯。我們要陪同大人完成這“團圓”的儀式。

人生中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想回到老宅。幼童人格中喜惡的存在並不明顯,只知道新衣放在床頭梳妝檯上,就有期盼和愉快。當我成長為一個性情明確的孩子時,開始對家庭中形式化的禮節和要求絕對服從的家長制感到十分厭惡。而老宅,就是傳承這一切的根據地。

家中其它孩子在度過叛逆期後逐漸融合於家庭氛圍,成為與這個家中所有人一樣懂得妥協、開朗外向、善於交際的人。除了我。很長時間我都覺得自己與這個家庭格格不入,有著巨大的隔閡。親人們開玩笑的稱我為“異類”,我的叛逆期實在太長了。

5. 它顫顫巍巍,但終究沒有塌下來

2008年地震,第二天我便從重慶趕回了家鄉。城裡大部分人都沒有去處,有家回不得,只能露天徘徊。老宅雖然年代久遠,但卻在地震中倖免於難,在那個艱難時刻,它又將全家人凝聚在一起。

整座城市都斷了水電氣,但老宅本來就是火灶,不受影響。到了飯點,飯桌抬出門擺在屋外,菜滿滿當當兩桌,街上都是老鄰居,有人沒飯吃就分給他碗筷,不分彼此。五月的天,氣溫反常驟降,我們燃起火盆取暖,點起以往就常用的燭臺照明。老宅保留的這些早已被時代淘汰的舊習慣,在災難面前發揮著巨大作用。

它颤颤巍巍,但终究没有塌下来

攝於2008年5月13日

無論形勢多麼嚴峻,長輩們還是決定留在老宅為奶奶守靈三天,按規矩得守夠七天,三天已是妥協之舉。夜晚,成年男子在棺前搭起的木板上守靈,婦女兒童睡在車裡。

我坐在車裡的駕駛位,雙腿穿過方向盤懸掛著,大概是因為一天一夜沒閤眼,竟然這樣睡著了。清晨,被人們的叫嚷聲驚醒,人群一邊奔跑一邊哭喊:“水庫裂口了,洪水馬上就要來了,快逃命啊!”車裡除了我沒有別人,媽媽和嫂子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那是我一生最恐懼的時刻,但我流不出淚來,望著方向盤一動不動。立刻發動汽車逃命或許還來得及,但我只想留在老宅跟親人在一起。

洪水當然沒有下來,那只是個令人聞風喪膽的謠言。三天守靈結束,我們在火葬場排了很久的隊,傻傻等待告別儀式的我被告知火化已完成,在茫然錯愕中便隨著全家離開逃往了別的城市。

那一年,老宅在持續不斷的餘震中顫顫巍巍,但終究沒有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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