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一聽就知道講的是湖北人嘍

一、楚人的九鳳神

九頭鳥形象的出現,最早源於楚人的九鳳神鳥。出自戰國至漢初時楚人之手的《山海經》,是記載九頭鳥形象的最早文獻。《山海經·大荒北經》中說:“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極櫃。海水北注焉。有神九首,人面鳥身,句曰九鳳。”

“九鳳”所居的“大荒之中”,雖不知其確切範圍,卻可以肯定包括楚地在內,因為楚人之先帝顓頊,與他的九個嬪妃皆葬於此。《山海經·大荒北經》開篇就說:“東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間,附禺之山,帝顓頊與九嬪葬焉。楚人血統的屈原,在《離騷》中說自己是“帝高陽之苗裔。”這高陽即帝顓頊。顓頊葬於漢水,九鳳與顓頊同在一地,可見九鳳是楚人所崇拜的九頭神鳥。

“九鳳”的神性,以它的名字即可得到證明。鳳是我國古代最為崇拜的兩大圖騰之一,與龍並稱。它是吉祥幸福的象徵,《說文》:“鳳,神鳥也……見則天下大安寧。”由於鳳凰是吉祥之鳥,古代有的帝王,如少昊,周成王即位時,據說都曾有鳳凰飛來慶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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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人有崇鳳的傳統。大詩人屈原在《離騷》中寫到神遊天國部分時,第一句就是:“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雲霓而來御。”據考證,全世界都十分流行的鳳凰涅槃利用職權故事,最早就出自屈原的《天問》。先秦典籍中,多有楚人將鳳比作傑出人物的記載,如《論語·微子》中,楚狂人接輿就對孔子作歌雲:“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楚人崇鳳心理也得到考古資料的證明。如1949年2月在長沙陳家大山發掘到的龍鳳帛畫;1963年和1971年在湖北江陵兩次發現的鳳踏虎架鼓、長沙馬王堆漢墓的非衣帛畫等,都是著名的發現。尤其是馬王堆帛畫,在天堂正中人面蛇身主神周圍,就有幾隻大鳥環繞。而畫面中部天堂入口處,也有一隻鷹嘴人面怪鳥和兩隻長尾鳳鳥。這與屈原詩中描寫的意境十分相似。至今,崇鳳心理在民間審美情趣中還佔有重要地位。

說過“鳳”,再來說“九”。九,在中國古代是個神秘的數字,天高曰九重,地深曰九泉,疆域廣曰九域,數量大曰九鈞,時間長曰九天九夜,危險大曰九死一生……就連唐僧取經也是九九八十一難,孫悟空是九八七十二變。為什麼“九”字成為這種神秘的極數呢?據有的學者研究,這乃是因為“九”的本意是“九頭龍”(或九頭蛇)之故。中國古代有許多關於九頭龍崇拜的神話。如《山海經》中就有“九首蛇身自環,食於九。”的神話,“九首人面蛇身而青”的相柳、以及九首食於九山霸九洲共工等神話形象。九頭龍既為人們所崇拜,九頭鳥當然也不例外。

在楚文化中,崇“九”傳統也很明顯。屈原的十分有名的系列作品,就叫做“九歌”,這是屈原被放逐時,在楚地民歌的基礎上修改而成的。屈原還有一個作品叫“九章”,他的學生宋玉則有“九辯”。《選遊》一詩中,屈原曾寫道:“朝濯發於陽穀兮,夕晞餘身於九陽。”《楚辭》中許多地方用到“九”字、如九天、九畹、九州、九疑、九坑、九河、九重、九子、九則、九首、九衢、九合、九折、九年、九逝、九關、九千、九侯等等;連帝顓頊的後宮,也是“九嬪”。可見“九”在楚地信仰中影響之大。

綜上所述,人面鳥身而九首的九鳳,是楚人先祖所崇拜的一個半人半鳥的圖騰形象,它是我國九頭鳥形象的最早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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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從鳥神到鳥怪

《山海經》中的九鳳,是一個鳥神或神鳥無疑。然而,此後,九鳳卻從中國文獻上神秘地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現的種種冠以其它名稱的九頭鳥,不僅完全喪失了神性,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每況愈下,成了一個道道地地的鳥怪

從漢末至唐宋,古文獻中的“九頭鳥”有著種種不同的稱呼,主要的是:

1、鬼鳥(鬼車)

《孔子集語·博物》引《白戶錄》上:“鬼車,昔孔子、子夏所見,故歌之,其頭九首。”

《天中記》卷五十九引《本草》:“鬼車,晦暝則飛鳴,能入人家收人魂氣,一名鬼鳥。此鳥昔有十首,一首為犬所噬,猶言其畏狗也,亦名九頭鳥。 ”

2、鶬(奇鶬、鶬鸆等)《廣博物志》卷四十引《韓詩》:“孔子與子夏渡江,見鳥而異之,人莫能名。”

3、姑獲鳥(或女鳥)《玄中記》:“姑獲鳥能收人魂氣,今人一雲乳母鳥……時人亦名鬼鳥。”

4、九頭鳥

《三國典略》:“齊後花園中有九頭鳥見,色赤,似鴨,而九頭皆鳴。”

此外,尚有蒼鸆,逆鶬、夜飛遊女等名稱。之所以會出現這麼多不同名稱,可能是九頭鳥形象從楚地傳開後,各個地區對其的不同稱呼。

後世這些九頭鳥,與楚人九鳳形象有淵源關係有跡可尋。例如:“九頭鳥”又稱“鬼鳥”,據學者考證,在古代,“九”“鬼”通用。例如,《史記》中的《殷本紀》與《魯仲連鄒陽列傳》中,都記載商紂王以九侯、鄂侯、文王為三公。 但在《禮記》與《戰國策》中,“九侯”改作“鬼侯”。《括地誌》雲:“相州滏陽縣本南五十里有九侯城,亦名鬼侯城,蓋殷時九侯城也。”“九”與“鬼”既通用,從神性的九鳳,易名為妖怪的“鬼鳥”或“鬼車”,顯然是與九頭鳥由神演化為妖的歷史事實相契合的。又如“乳母鳥”、“女鳥”之名,皆以九頭鳥為女性,我們都知道,在封建社會時期,龍為皇帝的象徵,鳳則被用於皇后,我國女性以“鳳”為名的比比皆是,男性以“鳳”為名的就較為少見了。

九鳳本是吉祥神鳥,但後世文獻中的九頭鳥,則妖氣十足,主要表現是:

其一,滴血降災,攝人魂氣。唐人劉恂《嶺表錄異》雲:“鬼車,春夏之間,稍遇陰晦,則飛鳴而過。嶺外尤多。愛入人家攝人魂氣。或雲九首,曾為犬齧其一,血滴之家,則有兇咎。”

其二,點血兒衣,取人小兒。《天中記》說:“姑獲鳥能收人魂氣,今人一雲乳母鳥。言產婦死化作之。能取人之子以為已子。胸前有兩乳,有小子之家則血點其衣以為志,今時人小兒衣不欲露者,為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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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三,形象醜陋,性情兇暴。宋人周密《齊東野語》中說它:“身圓如箕,十脰環簇,其頭有九,其一獨無,而鮮血點滴,如世所傳每脰各生兩翅,當飛時,十八翼霍霍竟進,不相為用,至有爭拗折傷者”。(脰,即脖子)。

此外,據說它還喜歡人們剪下的指甲,以便從中得知人們的禍福。誰有災禍,它就落在誰家屋上鳴叫(《嶺表錄異》卷中)。

傳說宋代景定年間,皇帝得了病。有一天,忽然青天大白日地看見九頭鳥站在門前搗衣石上,哀鳴啾啾。當天晚上,皇帝果然病死了。九頭鳥即是大災星,人們對它的態度自然就不友好了。南朝梁人宗懍在《荊楚歲時記》中,記載了當時楚地風俗:“正月夜多鬼鳥度,家家槌床打戶,捩狗耳,滅燈燭以禳之。”周密《齊東野語》中也說:“故聞之者,必吠犬滅燈,以速其過澤國。”

三、千年譭譽之爭

受人崇拜的九鳳為何消失,取而代之以九頭鳥怪呢?它為什麼會由神變妖,由何時何地變為妖怪的呢?這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令人困惑的謎。

好在古代文獻上還是留有一些線索,為我們解開這個謎提供了方便。我們來看宋代著名詩人梅堯臣的一首《古風》:

昔時周公居東周,厭聞此鳥憎若仇。

夜呼庭氏率其屬,彎弧俾逐出九州。

自從狗齧一首落,斷頭至今清血流。

邇來相距三千秋,晝藏夜出如鵂鶹。

每逢陰黑天外過,乍見火光輒驚墮。

有時餘血下點汙,所遭之家家必破。

民間文學主要在口頭流傳,這個故事何時何地由何人記錄在文獻上,很大程度出自偶然。例如盤古開天闢地最早見於三國時徐整的《三五歷記》,伏羲女媧兄妹婚最早於唐代才產生。同理,梅堯臣的這首詩,很可能是記載的一個古老傳說。尤為重要的是:這個傳說的內容,與歷史史實甚為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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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史書記載,周武王死後,其子年幼,由弟周公旦攝政,七年後,周公還政於長大成人的侄兒,是為周成王。當時有人進讒言,說周公早想篡位。年輕的國王加害於周公,嚇得周公逃往楚國去了。後來周成王從周公的一份祭天禱祠上,發現周公對自己一向忠心耿耿,後悔自己的魯莽,於是殺了進讒言者,把周公又從楚國接回。

這段歷史說明了兩個問題:

1、周、楚在周公時是兩個敵對國。因為若關係好,楚必不給周公以“政治避難”,會將他引渡回去。2、由於周公曾避難於楚,對楚人的九鳳神必然熟悉。

歷史上,周、楚的確是死對頭。周昭王率軍親征,竟死於漢水之中,成為異鄉之鬼。周人對楚人之恨可想而知。我們知道:一個民族的神,在它的敵對民族那裡必然會被說成妖。象埃及大神沙特(sat),在希伯來人《聖經》中就變成了撒旦(satan)。我國東夷部族之神蚩尤,在華夏族那裡便成了能飛沙走石的妖怪,周人將楚人的九鳳圖騰說成妖怪,並編出天狗斷其一首的故事,也符合這條比較神話學的基本規律,至於是周公本人確有此事,還是民間傳說附會於周公身上,那倒是無關緊要的。

天狗咬斷九頭鳥一首的情節,更露出周人編故事的馬腳。古代南方對“九”尤有神秘感,認為“九”為極數,故“九鳳”本來就是九頭。而北方則不同,南方是“九陽”,前面已說過;北方神話中卻是“十陽”,象羲和生十日,羿射九日留一日的故事,都很著名。他們把楚人的九鳳,說成十頭而被天狗咬去一頭,顯然是按他們的傳統習慣,在編故事時把崇“十”的心理自然融匯進去了。

長期僻居關中的秦國,最後終於掃滅了包括楚國在內的六雄,統一了全中國。這對楚文化傳統的傳播當然不利,所以《山海經》後,九鳳神的形象便完全消失了,而作為鳥妖的九頭鳥形象,則在全國普遍流傳開來。包括荊楚在內,對“鬼鳥”吠犬驅趕,已沿習成俗了。

然而,就象歷史上的“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一樣,當九頭鳥以妖怪形象風行全國時,一個美麗迷人的故事,卻從楚地蛻變出來,並迅速流傳開去。這就是從姑獲鳥中變異出來的羽衣仙女故事。魯迅《古小說鉤沉》中輯有這個故事:

“姑獲鳥晝飛夜藏,蓋鬼神類,衣毛為飛鳥,脫衣為女人。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遊女,一名鉤星,一名隱飛。鳥無子,喜取人子養之以為子。今時小兒之衣不欲夜露者,為此物愛,以血點其衣為志,即取小兒也。故世人名為鬼鳥,荊州為多。昔豫章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鳥,匍匐往,先得其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諸鳥。諸鳥各去就毛衣,衣之飛去。一鳥獨不得去男子取以為婦,生三女。其母后使女問父,知衣在積稻下,得之,衣而飛去。後以衣迎三女,三女兒得衣亦飛去,今謂之鬼車。”

這個故事顯然脫胎於九頭鳥怪傳說,編故事者甚至知道姑獲鳥即鬼鳥或鬼車。順便說一句,按照傳說,鬼車之得名,即來源九頭鳥十八翼霍霍竟進所發出來的尤如人力車般的聲音。但編故事者摒棄了“九頭”的怪誕形象,以避免勾起人們對滴血降災的鳥怪的記憶。他打破了一般人心目中“鬼鳥”或“鬼車”是不祥之物的心理定勢,以“衣毛為飛鳥,脫衣為女人”的奇特幻想,並以凡人與仙女配婚,男耕女織的美好願望,深深地打動了人們的心。以致它超越了時空限制而昇華起來,成為中國民間故事中一個十分流行的母題。幾乎歷代筆記小說,從敦煌石室藏書中的《田章》,到《聊齋志異》中的“竹青”,都有不少這個故事的變體。它還融入其它故事,如四大傳說之一的《牛郎織女》,就借用了其中盜天衣成婚的情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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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中國羽衣仙女故事,是世界上極為流行的這類故事的東亞類型的故鄉。據西方權威性的民間故事工具書AT分類法記載:這類故事遍及全世界五十多個國家與民族,已發現的異文達1200多篇,稱得上是世界最流行的故事。日本學者君島久子教授在她的《東洋的女仙們》一文中,說這個故事是由中國傳到日本去的,其歷史記載比日本早幾百年之久。

世界上最早記載羽衣仙女故事的,是晉人幹寶的《搜神記》、郭璞的《玄中記》和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江水》。而這些記載中故事發生的地點,就在楚地--湖北陽新與江西豫章。

中華民族是一個大的民族集團,中華文化是從遠古以來各族人民勞動與智慧積澱而成的文化,是由許多部分融鑄組合的一個大系統。在這個大系統中,還存在著許許多多子系統,這些子系統同樣對人們的思想意識、精神風貌、心理氣質等有著巨大而持久地影響。換句話說,我們不僅要看到中華文化的共性,而且還應該注意各地區、各民族文化的個性。俗話說:“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

民俗往往是各地文化特色的一個標識。

九頭鳥傳說在中國流傳了幾千年,它的演變本身就是一部活動著的文化交流史。它即是南北文化融合與中華民族集體創造的結晶,又體現了作為中華文化的一分子的楚文化的獨特風格。它由神變妖,由妖變仙女的戲劇性變化,體現了楚文化在民間傳承中頑強的心理定勢。通過對九頭鳥形象中文化內涵的分析,我們可以隨著它走進楚文化的深層結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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