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蠟燭

散文:蠟燭

蠟燭

  七八十年代的農村,依然以灰色為基調,社會前行的腳步,緩慢而遲重。農村的舊曆年,樣子還很陳舊很古樸,莊戶人對年的準備很是潦草,殺上一口豬,宰上一隻雞,再買點調貨,打一斤酒,灌兩瓶醬和醋,基本上算是大功告成了。如有家道好點兒的,可能再買點兒糖果、柿餅、花生一類的,當然,幾張紅紙,幾鏈鞭炮是必不可少的。不經意間,一年辛辛苦苦積攢的一點兒小錢就花得所剩無幾了。哪像現在,隨便到處都是集市、商店,只要兜裡不缺錢,就能想買什麼買什麼,置備年貨只是分分鐘的事。那個時候,情況難多了,家家戶戶的日子過得都很緊困,一年辛苦攢下的積蓄少的可憐,就這少許的點兒錢,也不能一概花在年上呀,還得捋備一年別的過活呢。就算是有寬綽的錢,買東西也不容易啊。我們老家方團二十里地只有一個合作社(老家人給商店起的別名。)合作社裡擺的貨品,單單調調的,棉布歸一處,廚具歸一處,油鹽醬醋歸一處,像糖果花生柿餅這些奢侈品,連一個貨架也佔不滿。東西少不說,購買也不能隨便,你得拿得出一應的票證來——購貨證、布證、棉票等等,買完了,少不了還要在票證上蓋上家裡掌櫃的印章,防止受貪汙、走關係這類的指控。那時的年,過得才真叫一個難喲!


  在我的記憶中,過年最盼的也是最莊重的事,就是上祖墳,迎先人。而我們家的這個儀式,大多是我祖父領上我去完成的。大抵一到臘月二十八前後,就得拿上早早拓好的紙錢,帶上白酒、茶水和香表到墳頭上去,好讓先人們提早兩天領了錢辦置點年貨。其他東西經常由祖父拿著,而始終歸我捎帶的,就是由白紙裹著的一小包潑散——炒熟的肉臊子和雞蛋。


  說起我的先人們長啥樣子,兄弟姊妹沒一個人知曉,恐怕連我祖父也記不大清楚他們好多人的模樣兒了吧。因為他們走的時候,我祖父還很小,並且大多都是在地震中突然走的,加上個個被土塊砸得樣子慘不忍睹,還有誰敢去多回憶一下啊?我所見到的,無非是幾排小小的墳包。墳頭上長草萋萋,被太陽哂的黃燦燦的,像起伏的沙丘;在歲末寒冷日子裡,還沒有像蒲公英之類開著的黃花,也沒有經夏天雨水滋潤而活的綠色,先人們的院落顯得很粗獷,我不知墳冢裡的他們日子是咋過的,大概和我們差不多,同樣過著錯綜複雜的生活?


  到了墳地,我們就端端地跪下,祖父一邊點香燒紙,一邊讓我不停地喚著,太爺太奶們,過年了,我們來接你們回家去類似的話。而我最盼望的那一刻總是在最後來到。等紙錢的灰燼完全變白後,祖父做樣兒撒上一些潑散,把剩下的大部分塞到我手裡,我等不得冉起,就急急忙忙和著口水把它們嚥到肚裡,省怕有誰奪了一點兒過去。我吃的太專一,經常錯過淚花在祖父眼眶裡閃爍的時刻。折回的路上,祖父走得很慢很慢,或許是擔心先人們老的老,殘的殘,走得快了,跟不上我們,或許是我們現在住的地方,不是他們過去的熟悉之地,道路生疏,不跟緊點會一準迷路的緣故。每當過河的時候,祖父都會停下來,轉回頭,悠悠地揮著手,他擔心先人的魂魄被河水懾住,不敢過來。我自己一路上緊貼著祖父的羊皮大裳,也省怕把自己給走丟。


  先人接回家後,香案上開始擺上供品。老家的習俗,過年這三天,香火與燭火是不能斷的,得時時刻刻記著續上。


  我家供俸先人的蠟燭可不是從商店裡買來的,因為祖父嫌它們不潔淨,我們用的是祖父親手製作的蜂蠟。那個時候,家裡沒有養蜂,蜂蠟的唯一來源就是掏野蜂。老家的野蜂,巢不是築在樹上的,而是在半壁懸崖上。每年夏秋的日子,祖父事先到處轉悠踩點,尋訪野蜂的家,到了秋未,便領上我們兄弟幾個,抬上梯架,先用點燃的蒿草把蜜蜂燻出窩,再快速用鐵鏟把它們的巢掏挖出來,煙霧外的蜜蜂,旋成一團黑雲,嗡嗡的悲嚎聲響徹雲霄。這場戰役得發動的突然,結束的也要迅速,否則,煙霧消盡時,慘敗的一定是我們。通常,掏上三四窩野蜂,今年的用蠟也就差不多了,我們用大獲全勝告終今年的誠爭。

散文:蠟燭

蠟燭

  回家搖蜜取蠟的活沒我們的事,我們還沒長上那些本事。祖父是行家巴式,這精細活當然由他親自操作。他把蜂巢逐個裝在鐵絲編的簍子裡,快速搖上幾圈兒,黏稠如絲的蜜汁便一股一股地流到下面架支的鍋裡。等到蜂巢中最後一滴蜜流出後,便把蜂巢放入一口砂鍋,加上點兒水,放在火爐上慢慢熬,等著蠟完全融盡,用柳條編的篦子,將殘渣撈出來,再熬上一陣子,直到蠟汁稠糊的時候,便倒入碗中讓冷卻凝固,最後用舊報紙包好,收起來等著年未做蠟用。


  說起這野蜂,著實有點可憐啊,它們辛辛苦苦勞作上一年,釀造的蜜還沒來得及自己享用,家就被我們連鍋端了,現在回想起來,總覺著我們有些殘忍。


  每年春暖花開的日子,我們這個地方,到處都是嗡嗡亂飛的野蜂,即使你不招惹它們,也會被促不及防地蜇給一下,野蜂的毒勁很大,一旦被蜇,輕則腫痛好些時日,要是再倒黴點,被它蜇了的人不得丟掉性命。野蜂築巢的材料,不是別的,就是我們窗戶紙。那些過年剛剛糊上去的嶄新的紙,不到四月份,就被它們噬咬得千瘡百孔。我常常很好奇,就它們針尖大小的嘴,一點一點地啃咬的紙屑,還得和上水,築那麼大的一塊巢,那得花多少天的功夫啊,簡直太神奇了!可一想到它們不講理的隨便傷害人,破壞我們的窗戶紙,我剛氾濫的同情心就乍停了,它們也是可憎得很,死有餘辜!


  用蜂蠟製作蠟燭是很費功夫的。先選好粗杆的蓆芨棍,然後把上面包的葉皮剝乾淨,用剪刀一個一個剪的齊齊整整,再用新買的棉花,一圈兒一圈纏繞均稱,之後把早備當好的蜂蠟,放在半筷子深的熱油鍋裡熬勻,將棉棍棍蘸進去,再抽出來拈轉幾圈,再蘸,再拈,如此反覆上好多遍,只到一支透著清油的金黃、散發著油味與蠟味混合的清香的蠟燭成形方可。每當祖父作蠟的時候,我都會全神貫注地站在一旁觀看,看著他那雙佈滿老繭卻操作熟練的雙手,看著他那捋在油煙中微微顫動的鬍鬚,看著他滿臉蚯蚓似的皺紋,還有他自始止終的那份虔誠。


  爐火映襯下的支支蠟燭棒,油汪汪地蓬勃著一束束芬芳的光輝,的確是亮麗到了極點,而這種光芒裡一定還飽含著那種人在將死時奪眶而出的最後一抹燦爛!


  除夕的夜幕剛一降臨,祖父領上我們一家人,莊嚴地點香燃蠟,對著先祖的靈牌行叩拜大禮。燃在祖父製作的蠟頭的火苗,不像我們現在用的蠟眼神那麼安靜死板,而是有節奏地跳躍著,帶著一種生命的律動,注視著我們禮拜時面目上的神情,而先人們的靈牌,不再僵硬,也跟著燭光的舞蹈活動了起來。火苗下的燭淚,不知是因為永別的哀怨,還是重逢的喜悅?已斑駁闌珊。我們與先人們在這個燭光搖搖的除夕夜團圓了,但說不好是喜,還是悲呢。而拜行儀式後能使人清楚的一點,就是每個人的眼角上,都閃爍著點點燭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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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燭

  我的祖父在1992年十一月的一場大雪中走了,他走後的那個年末,上墳迎先人的人換成了我的父親和我。而我,已經不是那個單純等著吃剩下的潑散的毛頭娃娃了,我長大了,參加了工作。年的準備也豐富了起來,供俸先人靈牌的香案上,擺陳的供品也豐富起來了,可我突然覺得一種莫名的冷清。我們是把祖父和其他先人迎了回來,可那今年秋天用報紙包好的一塊蜂蠟還原封不動地呆在抽屜裡,卻沒有人把它製成一根根蠟燭啊!


  儘管我沒忘記買回家一把洋蠟燭,但始終沒敢讓它們上香案,我怕祖父嫌棄,這東西不潔淨。


  沒有燭光的案臺有點昏暗,忽地跌落的香頭光閃的瞬間,我的心頭微微顫抖了一下,相框裡祖父的臉上,往常一樣掛著慈祥的微笑,看不出半點兒嗔怨。


  這是我第一個沒有點燃蠟燭的除夕。


  祖父走了,可他親手製作的蠟燭的光,在我的心中雖滅猶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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