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慨:《報任安書》司馬遷為什麼能忍辱偷生?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人心。你好,我是龍龍。

這一篇文章我們來說說司馬遷的《報任安書》。這篇文章裡突出呈現了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悲慨,這又是一種經典的文化情感。

悲慨:《報任安書》司馬遷為什麼能忍辱偷生?

司馬遷

我理解,悲慨這種情感模式,要拆分成悲憤和感慨兩部分,悲憤源於個人際遇的不公,而感慨則出自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責任意識。他們不會只為自己悲慨,總是由自己聯繫到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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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任安書》是司馬遷寫給一個叫任安的人回信。但我們不能把它簡單看作一封私人書信,它其實是一封“半公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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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任安書》

古代沒有報紙電視,更沒有我們今天發達的自媒體,司馬遷是要通過這封信,把他的個人情感抱負公之於眾,而且由當下指向未來。同時,這封信的意義還在於,他相當於作者為他的史學鉅著《史記》寫了一篇導論,它是讀懂司馬遷和《史記》的抓手。

一封遲迴的信

任安是誰呢?他過去是司馬遷的朋友,手握京城禁衛軍北軍的兵權。從表面上來看,這封信是因為任安曾經寫信給司馬遷,要他向朝廷推薦人才,司馬遷回信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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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安

但關鍵信息是:一般人收到信都是很快回信的,對吧?但司馬遷的回信拖了很久。具體的時間歷來都有爭議。

有人說是在司馬遷剛受刑下獄的時候。按信的內容推斷,肯定站不住腳,罪犯哪還有資格推薦人才。王國維等學者認為信寫於公元前93年。這時司馬遷被武帝重新啟用,擔任漢代第一任中書令。這個職位離皇帝近,後來成了決策機構,這個說法能說通。

但我採取第三個觀點:公元前91年,武帝剪除了太子勢力,而任安按兵不動,武帝覺得他坐山觀虎鬥,要治他的罪。我覺得,不管任安的去信是什麼時候,司馬遷是在這時候回信的。

我為什麼這麼說呢?

司馬遷當年觸怒武帝,不能交錢贖罪,只能接受宮刑。他有幾個大官朋友,卻沒一個伸出援手,其中就有這個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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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在《史記》裡寫遊俠,因為他經歷過朋友的不義;寫《貨殖列傳》(也就是經濟史),因為他當時拿不出也借不到千金來“買命”。但司馬遷此時的心情,遠遠比道歉或報復要複雜和激烈。任安的災禍,讓他感慨命運和皇權的無常,再聯繫到自己的恥辱,又化為滿腔悲憤。

在任安身處高位時,他不回信;如今卻偏要冒著政治風險回信。因為此時,《史記》已經完成,生死在他眼裡不重要了。當中書令在別人眼裡是發跡,在他是恥辱和折磨,他現在需要向世人表達自己。這封信從一開始就不是討論眼下的事情,而是以私人書信的形式,向無數未來讀者坦露心靈。

司馬遷的悲憤和感慨

我們讀這封信的兩個關鍵詞,就在於悲憤和感慨。

司馬遷的性格和個人經歷,是他悲憤的源頭。這封信交代了兩個要點。

第一個就是他一直在承受著極度的恥辱。在信的開頭,司馬遷回答了為什麼不向朝廷推薦人才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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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身體殘缺、處於汙穢,內心的抑鬱說不出口。就算有珠玉般的才能,聖賢般的德行,也只不過是惹人嘲笑,自己玷汙自己而已。

他對尊嚴的排列是這樣的: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

就是最高的原則是不辱沒先人,其次是自身不受侮辱,再次是不看別人的臉色,再次是不受語言的侮辱……他又說:

禍患莫過於利慾,悲痛莫過於傷心,罪行莫過於辱沒祖先,恥辱莫過於遭受宮刑。

司馬遷形容自己說:一想到沒有面目祭奠父母就汗流浹背。這種痛苦我們可以想見。對他來說,接受宮刑比死刑艱難。在一個家族延續至上、男權至上的社會里,司馬遷這麼想不奇怪,何況他是一個追求榮譽的士人。

他列舉了很多史料,證明宦官是最讓人鄙視的群體,這也是漢代以後士人的通行觀念。所以司馬遷真是很矛盾很痛苦。他的精神始終是一個士人,但身體卻成了宦官。他選擇接受宮刑的原因,我們後面會說。所以他說:讓我這麼一個刑餘之人去推薦豪傑,這不是羞辱天下君子嗎?——因為極度自尊,他把自己的尊嚴壓抑到最低,而後面,就要讓情緒極端地爆發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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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的第二個要點是:司馬遷始終保持著俠義慷慨的大丈夫氣,這就讓他的悲憤更強烈了。他在信裡講了獲罪受刑的經過,這不是說給任安的,而是未來的天下人。

當年名將李陵戰敗後投降匈奴,司馬遷在武帝面前替李陵辯解。那一戰,李陵是犧牲品,兵敗不可避免,而武帝殺了他全家。

司馬遷幾乎是唯一替他說話的人。直到寫這封信,他還堅持李陵是“國士”。用《史記》中的精彩筆法,大段大段地描述李陵的英勇,像“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當”,寫得酣暢淋漓。換言之,一點兒悔改的意思都沒有。

我覺得,司馬遷有種潛在心理:他過去就俠義剛直,在男性生理被剝奪了以後,他更要用內在的陽剛來彌補傷殘。

這一段的司馬遷,不是自慚形穢的宦官,而是一個“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英雄。

他說,我遭難時,湊不齊錢贖罪,沒有朋友搭救,身陷囹圄無處訴說,這你想必親眼所見。但他也不是單純指責任安,他此時已經超越私人恩怨了。

司馬遷的痛苦和驕傲

說完了悲憤,關於感慨的部分,就在司馬遷對《史記》寫作動機的講述。司馬遷說:如果當時被殺,就會像螻蟻一樣,被認為是死於愚蠢。“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就出自這裡。

悲慨:《報任安書》司馬遷為什麼能忍辱偷生?

司馬遷不怕死,而怕死得不明不白,沒有實現自己的人生使命。所以他選了更難忍受的一條路,留下生命完成《史記》。

司馬遷對《史記》還有一個預期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他借《史記》來抒發自己的感慨,完成文化使命。值得注意的還有“成一家之言”,也就是用歷史來說自己的話,承載自己的情感和信念。這是他的家族事業,他自認為寫《史記》也是向祖先贖罪。

我還原一個細節:大部分史書屬於國家工程,而《史記》卻個人寫作工程。司馬遷父子都擔任過太史令,容易讓人誤會寫歷史是他家的職業。史官是中國最早的學術階層,到漢代時地位大大降低了,主要負責曆法、祭祀。寫《史記》則完全是司馬氏父子的個人行為,太史令只是因為能接觸皇家典籍而有便利條件。關於寫作者的宿命,很多人都引用過這封信裡的一個名句:“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悲慨:《報任安書》司馬遷為什麼能忍辱偷生?

司馬遷寫《史記》是史學革命,也是文學革命。在他之前,寫作都是為影響當時。而在這封信裡,他欣慰地列舉了《史記》的內容、篇目、特徵之後,坦然地說:我會把它藏進深山,留到後世。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說:在中國文學史上,司馬遷是第一個為未來寫作的人。

非常有戲劇性的是:寫完了這封信,司馬遷這個人也在歷史上消失了,具體遭遇不詳。這封信是他最後的文字。

一般認為,他在此之後很快就去世了。對他而言也不重要,他已經洗刷了恥辱,完成了使命。寫這封信的時候,他既有人生的痛苦,又有自我的驕傲。

今天我們再看,這封信偉大在哪裡?有兩個方面值得注意:

從內容上說,無論是情感還是文字,它都像一條浩瀚的大河,有磅礴洶湧,也有低迴婉轉。敘事、說理、感嘆、抒情,都糅合在一起,應有盡有。遠到千百年的歷史,近到眼前兩個人彼此的厄運,都靠強大的感情力量催動。說起來,這樣的經典,後人沒法分析,只能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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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體例來說,這封信開闢了一個文學傳統。錢鍾書在《管錐編》裡詳細羅列了從漢代到明清,文人模仿《報任安書》所寫的各類文章。

這些文章的特點是:形式上是私人信件,實際是公開信,為了供天下傳抄。司馬遷的這封信是悲慨這種文化情感的標杆,也開拓了一種傳達文化情感的平臺,使個人經驗可以放大到公眾群體,由當下指向未來。

類似的文章,古今中外有不少,直到今天危機公關信。最近,你讀過哪封印象深刻的公開信?好的壞的都行,請你說說:那封信好在哪裡,或者糟糕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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