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見天日的“牛乳蒸羊羔”
丁志勇
“牛乳蒸羊羔”見於《紅樓夢》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羶》。一時眾姊妹來齊，寶玉只嚷餓了，連連催飯。好容易等擺上來，頭一樣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賈母便說；“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們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著吃。”這道“牛乳蒸羊羔”在《紅樓夢》文本中曹公是一筆帶過並未交待選材及製法，以至於今人多斷章取義，直認為牛乳就是牛奶，羊羔就是小羊肉，在此之上加入各種調味輔料或燉或蒸，便美其名曰“牛乳蒸羊羔”。然筆者卻難以認同，想曹公苦心孤詣窮數十年之功創作《紅樓夢》，其所安排的任何一個人物、一個佈景、一首詩詞、一道美食都是飽含深意的，是不能以字面上的意思來平白的剖析的，這道“牛乳蒸羊羔”亦然。那麼，這究竟是一道什麼樣的菜餚呢？曹公看似簡單的一筆帶過，又隱藏了怎樣的人所不知的內涵呢？
我們首先來看看賈母說的話，這道“牛乳蒸羊羔”上桌後，賈母就說了：“這是我們有年紀人的藥，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們吃不得。”由這句話，我們可以得知，賈母把它說成是藥而不是菜，說它是沒見天日的東西，又說小孩子是不能吃的。由此可見這道菜是老年人用來滋補之物，所以賈母稱它是藥。賈母又說它是沒見天日的東西，這更不難理解，這所謂的羊羔其實是未出生的羊胎，中國自古認為與母體孕育新生命沾邊的東西都有滋補作用，如：鹿胎、胎盤、毛雞蛋等等，這些東西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屬大熱大補之物。老年人因為氣衰體弱，所以需要食用這些補品，而小孩子身體尚嫩，吃了大補大熱的東西身體經受不起，極易上火，是以賈母才攔住賈寶玉說小孩子不能吃。那麼，這道“牛乳蒸羊羔”究竟是道什麼菜？又是如何選材製做的呢？
其實“牛乳蒸羊羔”並非曹公首創，它最早可見於宋代《開河記》，明代齊野東人所著《隋煬帝豔史》上也有記載。《開河記》中載：叔謀取半年羊羔，殺而取腔，以和藥，藥未盡而病已痊。自後每令殺羊羔，日數枚。同杏酪、五味蒸之，置其腔盤中，自以手臠擘而食之，謂曰含酥臠。鄉村獻羊羔者日數千人，皆厚酬其直。而《隋煬帝豔史》中則是這麼描述：話說麻叔謀被巢元方看破病源，連稱神醫。因問道：“學生賤恙，老先生已洞見肺肝，但不知何藥可以療治？”巢元方道：“貴恙乃鬼氣所射，比他症不同，須用初生的嫩羊羔蒸熟，伴了末藥，日日吃它幾次，方可除根；若單用藥餌，恐怕沾了陰風，又要復發。”麻叔謀聽了大喜，隨叫左右到民間去尋取羔羊，一面治酒款待巢元方，就留在營中居住。《隋煬帝豔史》乃明代齊野東人整合《大業雜記》、《隋遺錄》、《海山記》、《開河記》、《迷樓記》諸書，很少虛構。該書凡例又云：“今《豔史》一書，雖雲小說，然引用故實，悉遵正史，並不巧借一事，妄增一語，以滋世人之惑。”據此可得知，這兩本書都是非常尊重史實的，並非空穴來風，書中所述羊羔入藥之法亦足可採信。
我們看這兩本書中描述的羊羔入藥的方法，一雲半年羊羔一雲初生嫩羊，區別不大，均可理解為初出母體的小羊羔。而《紅樓夢》中依賈母所言“沒見天日的東西”說明此羊羔應該是未出生的才是。相傳蒙元時期，生活在蒙古草原上的蒙古人發明了一道極其殘忍的菜餚，叫炭烤乳羊，就是將即將臨盆生產的母羊活著投入炭火中，待母羊全身烤熟後剖腹取出胎兒食之，據說皮酥肉嫩美味之至，然其製做方法確是過於殘忍，有傷天和，曹公在《紅樓夢》中所述的沒見天日的“牛乳蒸羊羔”中的羊羔，則極可能就是取自即將臨盆之母羊，深思直令人毛骨悚然。而在《紅樓夢》中其實還有另一樣沒見天日的東西，就是“頭胎紫河車”。
見於第二十八回，寶玉道：“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麼藥就這麼貴？”寶玉笑道：“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奇怪，一時也說不盡，只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還不夠。龜大何首烏、千年松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都不算為奇，只在群藥裡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兒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紫河車，指的就是人類的胎盤，而這“頭胎紫河車”，顧名思義，就是懷了頭胎的產婦的胎盤。
中國古時一直認為胎盤乃大補之物，非常迷信食用胎盤，不止是人胎盤，也包括動物的胎盤，價格也一直居高不下。依賈寶玉所說，頭胎紫河車加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銀子都不夠，足見其珍貴。而通過正常手段獲取的畢竟有限，所以，歷史上，多有犯罪份子採取殺人取胎的方式盜取紫河車，賣給有錢人以牟取暴利，如在《三俠五義》中就有這樣的情節。明謝肇制《五雜俎》中有記載：“紫河車，欲得首胎生男者為佳。相傳胞衣為人取去，兒必不育，故中家以上防收生嫗如防盜。然而嫗貪厚利，百計潛易以出，其功不過壯陽道、滋氣血而已，而忍於賊人之子。噫，嫗不足貴也，富貴之人亦獨何心哉。”曹公在《紅樓夢》中描寫了這兩樣東西，其實是暗指賈府也是個吃人的地方，所謂的“詩禮簪纓之族鐘鼎鳴食之家”也有陰暗殘忍的一面，只不過需要讀者自己去探尋而已。
“牛乳蒸羊羔”中之“牛乳”，其實也並非是真的牛奶，而是《開河記》中所述“同杏酪、五味蒸之”中的“杏酪”。清袁枚在《隨園食單》有就此杏酪的做法：杏酪，捶杏仁作漿，挍去渣，拌米粉，加緊糖熬之。這種方式製成的杏酪色似牛乳，濃香甜滑，營養豐富。在《紅樓夢》第五十四回亦有提到：賈母道：“夜長，覺得有些餓了。”鳳姐兒忙回說：“有預備的鴨子肉粥。”賈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罷。”鳳姐兒忙說道：“也有棗兒熬的粳米粥，預備太太們吃齋的。”賈母笑道：“不是油膩膩的就是甜的。”鳳姐兒又忙道：“還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賈母道：“倒是這個還罷了。”杏，性味甘溫,有潤肺止咳、補氣之功效，非常適合年老體虛之人食用，以此與胎羊共蒸制食用，補氣養元，相得益彰。是以，曹公安排了這麼一道“牛乳蒸羊羔”來反映賈府這樣的豪門大戶生活之奢侈考究。
讀過《開河記》和《隋煬帝豔史》，還有《隋唐演義》的人，都會對麻叔謀其人印象深刻，以初生羊羔入藥對此人來說委實不算什麼，在其時此人可是以吃人而聞名的。如《開河記》中就有這麼一段記載：乃盜他人孩兒年三四歲者，殺之，去頭足，蒸熟，獻叔謀。咀嚼香美，迥異於羊羔，愛慕不已。相傳麻叔謀為胡人，隋煬帝開運河時委此人為督護，因好吃小孩而臭名昭著，後被朝廷處腰斬之刑。因其姓麻，又是胡人，時人以“麻胡子”稱之，彼時，家有小兒頑劣不聽話者，家人往往以“麻胡子”來了嚇之，不難想像，當時運河兩岸老百姓過著怎樣暗無天日的生活，時至今日，筆者家鄉仍然有著“麻胡子”的傳說。無論是麻叔謀以羊羔入藥，還是賈寶玉以頭胎紫河車入藥，甚至於賈母以“牛乳蒸羊羔”來滋補，都是藉此來揭示彼時社會的陰暗面。百年賈府處在社會的頂層，它是依靠對底層勞苦大眾的殘酷剝削壓榨來實現其自身奢靡富足的生活，這就是個吃人的社會。這道“牛乳蒸羊羔”更是反映了封建統治制度的黑暗和統治階層的腐朽墮落，曹公於漫不經心中寫的這道菜餚，有著深厚的思想內涵和深刻寓意，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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